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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景說得很慢,似乎帶了一絲笑意。
可趙樽接過湯碗的手,卻在微微的顫抖。
他沒有喝,黑眸冷冷瞅著陳景,“你竟是比我……知曉得多。”
陳景一愣,帶笑的臉收斂住,沉下眉來。
“爺是做大事的人,事qíng太多,太繁雜。屬下那時在北平,整日是閒著的。還有一些事,是屬下從晴嵐那裡聽的……這怪不得爺。”
這個解釋很合理,卻無法說服趙樽。
他不知道,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錯失了阿七的世界?這些陳景都知道的事,他卻不太清楚。她整日裡在忙些什麼,他也知之甚少。連陳景都知道阿七給女兒講了些什麼故事,做了些什麼菜,給他準備過什麼東西,他仍然知之不詳。
是,他有他的事,他確實也整日裡都在忙,忙得腳不沾地,除了chuáng笫之歡,他似乎已經有許久沒有好好與她jiāo流過了。他的大事是什麼,是外面那一排排的戰車,一面面的旌旗,一門門的火pào,一列列的隊伍和外面一片片的江山?
可這些原本都不是他要的啊?
他只想每日醒過來,看見阿七在身邊,對他露出燦爛的笑臉,她會纏住他的脖子,給他一個甜甜的香吻,會在他頭痛的時候,為他扎針按摩,會在他難過的時候,講笑話逗他開心,會為他端來洗腳水,為他泡腳藥浴,會告訴他屬於她的那個世界的傳奇……
幾乎不可自抑的,他雙手狠狠顫抖。
湯碗裡的藥,灑了,他連湯碗也握不住了。
把碗放在案几上,他雙手捂著臉,暗嘆。
“下去吧,繼續找。”
找?上哪裡找?王妃若是要來,早就來了。陳景心裡感慨,卻不忍心打擊他,只勸慰道,“爺,靈璧一戰極為兇險,但我們仍有勝算。如今離京師只一步之遙,何不夜渡淮水,趁著他們組織兵力合圍,一舉大破京師……”
“不。”趙樽沒有抬頭,聲音似有哽咽,“我要在這裡等她,她會來。”
“爺!”陳景聲音重了一些,“等你走上金鑾殿,整個天下都是你的,還怕找不到她嗎?”
燈火閃爍著,一晃,一dàng,卻許久,沒有聽到趙樽回答。
夜風chuī入,帘子發出輕微的撲撲聲。
陳景感嘆著,正想要轉身離去,趙樽卻突地笑了。
“你們不懂,不牽著她的手,我如何走得過金川門?”
陳景默然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元祐側眸瞥他一會,撐著案幾,轉身出去了。
“陳景,我們自去吧,留下瘋子一人便可。”
風chuī來,帘子又合上了,趙樽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裡。
“阿七,若我真的瘋了,便好了!那樣,可會少想你一分?”
從尋找她時的滿懷希望到一次次失望,再到漫長的等待與更為冷酷的失望,趙樽心裡的焦慮感,幾乎到達了此生之最。等待是世間最磨人的事qíng,沒有結果的等待,更是一種能讓正常人陷入恐慌的狀態。
苦ròu計失效,他覺得阿七真的不要他了。
不僅不要他,她似乎連女兒都不要了。
一個活生生的人憑空消失,對他而言,除了慌亂,還有深深的懼怕。
她是悖世之人,本就不存於這個世間,如今惱了他,她會不會一氣之下回了她那個世界,再也不回來了?如果真是如此,他又該怎樣去尋找她?他怕。也是這一段時間,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會怕的。
這些日子,他拿著阿七留下的東西,總是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撫摸,就想確定她的存在。在他的左手腕上,“鎖愛”的金屬光芒依舊冷肅。冷冷的質感里,它閃著寒光,帶著殺氣。可製造它的人,在哪裡?
在阿七離開以前,他是篤定的,阿七此生都不會離開他。或者說,他相信這個世道的任何一個婦人,都不會輕易離開她們的丈夫。因為丈夫是天,是婦人的根本,是婦人的一切。更何況,他自認為對她是體貼的,溫存的,而且只她一婦,別無旁人,比世上大多數的男子都要做得好,與她的關係,更是親密得像是一個人似的。
然而,這樣的他,她還是走了。
說到底,他的阿七,到底不是普通的婦人。
她要的東西,也從來都與別人不一樣。
“阿七,你真的對我失望了嗎?”
看著鎖愛,他喟嘆著,腦子裡浮出夏初七狡黠的笑臉。
幾乎qíng不自禁的,他也是一笑。
“我想你了。很想。”
那多qíng又動人的笑臉還在他淺醉的眸子裡,一顰一笑,都像是真的。他輕輕抿唇,笑容未滅,抬高了手臂要去抓住她,想要緊緊地擁抱她。可終究他還是喝多了,那個影子只存在於他的幻覺,他的阿七根本沒有回來過,帳里空dàngdàng的,除了他自己和一盞孤燈,什麼都沒有。
人世間,誰不孤獨?
“阿七,我是真的想你了。”
風翻動著案几上的公文,頁面捲起的細微響,驚動了他。
他側眸,外面突然傳來丙一的聲音。
“殿下,三公子來了!”
東方青玄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靈璧,趙樽很意外。但失去了夏初七的他,任何一種微小的希望都會被他無限放大。幾乎是迫不及待的,他不像往常般在營中等待,而是出門迎了上去。
可惜夜色下的面孔,與東方青玄有幾分相似,卻不是他。
“你怎麼來了?”
他的聲音很冷,很失望,甚至帶了一絲惱意。
阿木爾qíng不自禁的哆嗦下,攏了攏衣裳,qiáng自鎮定著看見他憔悴的面孔時湧上的萬般qíng緒,也qiáng迫自己不去想數年的分離後再見他容貌的激動,淡淡地一笑,“你想見她嗎?她與我哥哥在一起。他們兩個在一起,很好,連孩子都有了。”
“拙劣之計。”趙樽冷笑,“這麼多年,還是沒什麼長進啊。”
阿木爾一側唇角彎起,“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
趙樽看著她,目光冷冽如冰,“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她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就算真的與東方青玄在一起……呵,難道不是因為你哥哥快死了嗎?”
天生長了毒舌的趙樽,一本正經說話,也能夠把人嗆死。
阿木爾的臉色果然難看起來,美眸瞄著他,她心cháo起伏,終究還是笑了。
“那又如何?為了找到她,你不一樣會跟我去嗎?”
☆、第336章見別!
chūn旱不算旱,夏旱才真旱。入了伏的天,許久沒有下雨,連菩薩廟裡都充斥著大量的浮塵,天空火辣辣的,衣裳穿在身上濕得像淋了一場雨。
泗水縣。
破敗的寺廟裡,屋檐和門方上,處處都是刮痕與破損,這個寺廟空了許久,但今兒菩薩的供桌前,果子小吃和燃著的香燭,卻比平常過年時還要多。
夏初七跪在破舊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靜默不語。她穿了一身簡單素淨的衣裳,除了左手腕上的鎖愛,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飾品,看上去像一朵gān淨無詬的清涼小花,隆起的肚子和孕氣,為她添了幾分柔和。
“你在禱告什麼?”
她的背後,東方青玄靜靜站著,似笑非笑。
“我記得你不信神佛,如今倒是虔誠了?”
他說著,可夏初七並未回答。
倒不是因為她入了空靈的四大皆空狀態,而是根本就沒有聽見。是的,她在禱告,也很虔誠。這次跪在菩薩面前,是她兩世以來,最虔誠的一次。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有信仰之人,比起沒信仰來,其實更容易平和心境。人信的也許不是神,而是為了得到一種平靜的解脫。
安靜。很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廟中的光線越來越暗。
夕陽收了紅霞,天空已經暗下來了。
她似是腿腳也跪軟了,慢慢撐著腰身起來,卻一個踉蹌。
楊雪舞在後面等她許久,見狀趕緊攙著她。
“楚七,仔細些,摔倒就不好了。”
夏初七看她,淺淺一笑,經過與菩薩的一番“jiāo流”,她qíng緒似是平靜了許多,舒緩的聲音如同寺廟裡千年不變的木魚,有點沉悶,卻從容不迫,“小舞,都準備好了嗎?”
楊雪舞點點頭,又臉蛋紅紅地看了看東方青玄。
“都妥當了,得虧了三公子幫忙。”
夏初七點點頭,就著案前早已燃盡的香燭光線,靜靜地看著東方青玄的臉。也不知為何,今兒的東方青玄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笑,緊繃的五官看上去嚴肅複雜,充滿了不確定。
夏初七扯了扯身上素淨寬鬆的綢服,臃腫的身子慢慢靠近他,目光眯了眯,“怎麼了?你有事要對我說?”
她在蒲團上跪了多久,東方青玄就等了多久。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他先前想要告訴她的話,說不出口,想說的事兒,也都咽了下去。勉qiáng地笑了笑,他道,“能有什麼事說?外面幾百號人等著你,你卻在這裡拜菩薩,也不曉得你是哪裡不對了,突然就轉了xing子,相信起這些神神佛佛的東西來,可不是讓人吃驚嗎?”
“嗯”一聲,夏初七點頭,“解釋得合qíng合理。可是……我不信。”一眨不眨地看著東方青玄的面色,她輕輕一笑,“不過人都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權力,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了。”
說罷她側頭,“小舞。”
楊雪舞走過來,“楚七。”
夏初七給了她一個眼神,楊雪舞恍然大悟般從隨身的包袱里取出幾張寫好的方子來,夏初七接過來遞到東方青玄的手上,聲音很輕,“這次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也沒什麼謝你的,這是我重新開的方子,你記得按時抓藥吃,後面有什麼不對,我也會隨時調整。”
東方青玄接過,眉目間,似有慚色。
“阿木爾她其實很可憐,很小就沒有了父親和母親,養父養母待她雖好,到底不是親生。她的xing子,其實有些像我,倔qiáng,任xing,若是認準了的事,便很難回頭,阿楚,我……”
看他莫名提起阿木爾,夏初七微微奇怪。
“你做了什麼?”
東方青玄抿唇,夏初七又笑了。
“不對,是她做了什麼?”
默默看著她的臉,東方青玄喉結微微一滑,語氣似是有些為難,卻還是在試圖為阿木爾的行為解釋,“當年張皇后把她與天祿活生生分開,她不得不嫁入東宮,你可知那種痛苦?為了避免與益德太子圓房,她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