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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室內的帷帳,垂得低低的。
與外間的陽光與綠樹,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參見陛下。”冰室內的太醫跪地請安。
趙樽沒有穿龍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看上去也清減了不少,但高冷雍容的氣度,仍是讓人看他一眼,便會心生懼意。可今日的他,神思不屬,只拂了拂袖,“把娘娘的藥拿來,朕親自伺候。”
“是,陛下。”
太醫後退著出去了,冰室里安靜了下來。
“阿七,我回來了。”
他輕輕地說,卻無人回答。
在燭火的光影中,花葯冰棺上雕琢的一隻金鳳,栩栩如生,仿佛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襯得冰棺中的女子,那數月如一日的面孔,也生動,美好,沒有半絲改變。趙樽靜靜坐在杌子上,看著她一動不動的樣子,眉頭緊緊擰著,又舒展開,舒展開了,又輕輕擰起,心緒似乎在不停變幻。過了好一會兒,他突地伸出手,放入冰棺,緊緊握住夏初七的手。
她的手,沒有溫度,他的手,卻柔暖如故。
趙樽抿緊了唇,聲音滿是憐惜,“你怎就不肯暖和起來呢?要犟到什麼時候?”
棺中的女子並不動彈,日復一日的靜默著,臉上似是帶了輕笑,宛如少女。
他起身,俯低頭,在她唇角吻了吻,“知曉你怕冷,爺卻把你放在這。你就不生氣?”
往常阿七生氣的時候,便會跳起來打他。
可她睡著了,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理會他。
趙樽眉頭漸漸擰起,這一回再沒有鬆開。
江太醫入屋時,清了清嗓子,鼓了好幾次勇氣才走了上去,顫著聲道,“陛下,娘娘的藥……來了。”
輕“嗯”一聲,趙樽伸手去接。
那太醫鬆開手,退到邊上,手心緊緊攥成了拳頭。
長壽宮冰室裡面伺候的每一個人,心裡都有一個不敢說的秘密。
他們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其實,皇后娘娘早已薨了,在當天便已斷氣,如今只是用昂貴的藥材與九轉護心丹的藥力相結合,護住她的屍身不壞。但說到底,還是一具屍體。所謂的“暖心肺,保鳳身,延年壽”的託辭,是他們為了活命糊弄皇帝的……而皇帝,也甘願被他們糊弄。
對,皇帝也清楚地知道,皇后早就死了。
可他仍然在日復一日的欺騙自己。
至於江太醫,惶惶然度日,每一天,都像一年,並不知道何時會掉了腦袋,不得不更加小心慎重地說話,“陛下,娘娘氣血受損,體虛氣弱,臣等新配了一個養身良方,今天的湯藥,便是新的嘗試。”
趙樽並不抬頭,“嗯”一聲,嗓音沙啞,“江太醫,辛苦你了。”
“老臣,老臣不辛苦……”江太醫花白的鬍子抖了抖,想到這度日如年的日子,有些憋不住了,跪在地上,委婉地道,“反倒是陛下,當保重龍體為要。娘娘她安然入睡……想來最念叨的人便是陛下了!您若是身子垮了,娘娘醒來,怕不得心疼難受。”
江太醫常年在宮中行走,很會說話。
趙樽微側過頭,目光從夏初七臉上掃過,又看向他。
“江太醫,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朕的皇后,已經死了?”
難道不是麼?老頭兒嚇得腿腳一軟,卻不敢承認。
“老臣,老臣不敢。老臣只是覺得……娘娘一時半會不,不會醒……”
“她會醒的。你們的皇后娘娘,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有神靈護體的,她也不會……不會拋棄朕的。”趙樽說罷,探了探湯藥碗的溫度,親自含在湯水在嘴裡,一點一點哺入夏初七的嘴裡,餵一口,又扶住她的身子坐起,掌心慢慢順著她僵硬的脊背,像是怕她噎著似的,一雙眸子裡滿是溫柔。
“阿七,你只是暫時離開的,對不對?”
他溫柔的哺著藥,輕聲說著,就像她真是活人一樣。
江太醫跪在地上,身子哆嗦,那種見鬼似的錯覺,令他身子都是涼的。
比那口冰棺里的人……更涼。
這個皇帝……瘋了,他真的是瘋了。
“阿七,快點回來。”望定那個不會說話的屍體,他的聲音溫柔得近乎哀求。
“你再不回來,爺怕是真的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麼,他沒有說,只是把剩下的藥哺給她,等湯藥順著她的喉管滑下去,他方才接過鄭二寶遞上的鹽水,幫她漱口,讓她吐掉,再細心為她擦去唇邊的水漬與藥漬,就像對待一個初生嬰兒般,慢騰騰將她平放在冰枕上。然後,看著她俏麗美好的容貌,他似是有千言萬語,卻只得噎下。
“你不想聽我,那些事,我便不說來叨擾你了。”
淺淺一嘆,他憐愛地俯身為她捋了捋鬢髮,湊到她的面前,柔聲道,“既然你還沒有原諒我,便繼續睡吧,睡多久都可以。我先去處理政務了,等我把該處理的事qíng都做好了,便有更多的時間陪著你。阿七……你要好好的,人生漫長,一月,一年,十月,十年,未來還有許久,我們都可以同渡的。”
冰棺里的女子,面色平淡。
身側的鄭二寶,眼淚卻像珠子似的,串串往下掉。
“嗚……主子爺……娘娘她……她……嗚……”
剩下的話,他不敢說,趙樽也不愛聽。
“放心吧,阿七,”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夏初七的唇,“我們永不會分離,我會永遠陪著你。”
他的眼中,有一抹讓人看不懂的qíng緒。
鄭二寶低泣著,拿袖子抹眼淚兒,卻仍然琢磨不透他的主子。
只是他突然發現,只幾個月的時間,他家主子爺的臉上,憔悴得仿若經了無數個流年的侵蝕。
“嗚……”他終於崩潰,長聲痛哭。
~
歲月如梭,白駒過隙。那一天在鄂市伊金霍洛旗“墨家九號”的古董店暈倒後,夏初七怎麼回的京都都不知道。當她從噩夢中再次醒來時,正躺在占色家大別墅的chuáng上,夜色籠罩了落地窗,她緊緊抱著枕頭,滿臉都是淚水,那樣子又láng狽,又可笑。
“占色…我又給你添麻煩,是你把我撿回來的?”
一個“撿”字,逗樂了占色。
她為夏初七倒了一杯溫水,塞到她手上,“那個古董店的小伙子,在你的手機上翻到我電話,通知了我。我這才飛去鄂市帶你回來的,我找周益來看過了,說你只是氣血虛,勞心倦怠,累的,沒大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沒事啊。”
休息能好麼?知道占色在安慰她,夏初七突然抱著茶盞苦笑。
“占色,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這天晚上,就在這間有著大落地窗的房間裡,夏初七偎在軟軟的枕頭上,向占色講述了那個夢……一個關於愛qíng,友qíng,生死與離別的離奇夢境。在那些金戈鐵馬與滾滾硝煙里,占色一直沒有說話,更沒有反駁,像是入了故事真的相信了,偶爾還為故事落淚。夏初七突然感動起來,一種找到了訴說的感覺,讓她嘴巴不停地說了整整一夜,後來,她說累了,便睡著了。
後來的後來,她發瘋似的滿世界找墨九。
找占色動用關係查戶籍,在網上發貼尋人,甚至上街漫不目的的尋找。
只可惜,龐大的戶籍系統,沒有能提供給她任何幫助。
也就是說,墨九的本名,也許就不叫墨九。
她發的貼子也石沉大海,很快被淹埋。
時間漫漫溜走,她日夜顛倒,思緒混亂,要麼整天整天的滿街尋找,要麼整天整天的沉默,不吃,也不喝,甚至也不用睡覺,整個人快瘦成一堆骨架子了。占色冷眼旁觀了這麼久,終於受不了她了,幾個月後,她qiáng制xing地把夏初七帶到了京師某著名大學的心理實驗室。
“好好坐著,呂教授很快就來。”
實驗室里,擺放了一排排的書,密密麻麻的書,看得人很累眼,簡直就是密集恐懼症的克星。
夏初七腦子很清醒,但是她知道,占色以為她的jīng神出問題了。
是的,每一個人,都以為她病了……還是jīng神病。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jīng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說話,只是因為孤獨,一種不被人了解的,一種似乎再也無法融入現代世qíng的孤獨,一種想念趙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獨,啃咬著她的心,讓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呂教授是在十五分鐘後推門進來的。
她眉目和善,身體有些發福,剪了一個齊耳的短髮,gān練、jīng神,與夏初七臉上的滄桑和憔悴相比,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輕人的朝氣。微愣一下,她隨和的看向占色。
“先給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溫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溫暖,夏初七沒有拒絕,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謝。
呂教授是國內心理學泰斗,催眠專家,從事教學和心理研究數十年,見過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患者,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像夏初七這樣的——正常得比正常人還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來之前,她在電話里與占色jiāo流過,大抵知道她的疾病qíng況,但是根據她的經驗,患有沉迷夢境症的jīng神病人,大多傻傻的,jīng神恍惚。這個女孩兒只是憔悴傷感,卻並無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慮一瞬,她溫暖的笑了笑,“與我說說吧,你的夢。”
讓她傾訴,是放鬆心qíng進行催眠治療的首要因素,與治療的效果也息息相關,這似乎是必要的步驟。可夏初七笑了笑,指頭輕輕撫著水杯壁,卻笑眯眯地反問,“占色不是都對你說了?教授還有什麼不了解的?”
呂教授愣了一下,又親和地笑笑,“人的大腦是極為神奇的所在,其實我們並沒有不信……或者你的潛意識,真的殘留了上一世的記憶。你不要排斥科學,也許我可能用科學的辦法,為你解開謎底?”
夏初七深鎖的眉頭微松,“你沒把我當神經病?”
呂教授一笑,“哪裡會有你這麼可愛的神經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呂教授有意無意把桌布的一盞檯燈調成了容易引起人視覺疲勞的淺色調,又側過身,把前面密密麻麻的書架留給了夏初七的直視面,又把一個正在“嘀嗒嘀嗒”跳動的小鬧鐘放在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