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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趙樽臉色仍是難看,她轉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錯了,不該詛咒娘。”
一聲尋常百姓的“爹”,果然讓趙樽柔和了表qíng,他拍了拍寶音的頭。
“我告訴過你的,阿娘只是生病,她沒事的。為什麼要這樣教弟弟?”
寶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紅了,扁著嘴巴道,“她們都說,我和炔兒的阿娘是妖jīng變的……是國之禍水……這才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們,他們還說……”
趙樽眉頭擰得死緊,“還說什麼?”
寶音扁著嘴巴抽搐幾下,“哇”一聲大哭。
“還說炔兒是禍害,炔兒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兒害死了娘……”
“胡說八道!看朕不剪了他們的舌頭!”趙樽面有厲色,可吼完了,怕嚇著兒女,又伸手把寶音摟過來,與炔兒一起抱在懷裡,貼著他們的身子,久久不語。兒女小小的,軟軟的,還不能立世,他們需要依靠著他才能活著,他們還離不開他,生在皇室,他們若是沒有一個qiáng大的父親,如何抵禦得住風雨?頭慢慢低下,趙樽閉上眼,緊緊了胳膊,父子(女)三個緊緊摟成一團。
他沉聲道,“你們的阿娘不是禍水,更不是妖jīng,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兒害死的,你們的阿娘,她根本就沒死,她只是生病,喜歡睡覺,每天都要睡覺。所以沒有辦法來看你們,你們暫時也不能影響她休息,知道嗎?”
寶音把頭埋在父親的懷裡,許久許久才小聲道。
“可是,寶音想娘了,有時候,寶音都想不起她的樣子了。爹,寶音想去看看娘……”
說罷她輕輕掐了掐炔兒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兒似懂非懂,也把小腦袋靠在趙樽的肩膀上。
“爹,炔兒想娘……炔兒想娘了……”
從炔兒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體就被趙樽陳放在花葯冰棺中,不允許任何人探視,寶音和炔兒也不例外。這不僅僅只是為了瞞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給他們一個企盼,也是給自己的一個希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難向世人、向孩子,圓這樣一個很難讓人相信的謊言。
他看著一雙小兒女,啞著嗓子商量,“等你們再長大點,再看娘好不好?”
炔兒茫然地看著姐姐,寶音卻小有心計。
“那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趙樽眉心一皺,對兒女有點束手無策。
“等到寶音出嫁的時候,可好?”
寶音今天八歲,虛歲已是九歲,時下的姑娘都早熟,對於“出嫁”之事,她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一點點。考慮一瞬,她瞄著自己阿爹的表qíng,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可以嫁給阿木古郎嗎?”
“……”提到東方青玄,趙樽頭痛了,“寶音,他是叔叔,你不能直呼其名。”
寶音扁著小嘴,卻答非所問,“好吧,那阿木古郎叔叔有大妃了嗎?”
小小的孩子,知道得還挺多。趙樽又好氣又無奈。這些年來,東方青玄與寶音一直有聯繫,畢竟做了兩年的“父女”,他感念東方青玄對寶音和炔兒都曾有過再生之恩,也始終默許著這種行為,但如今寶音的思想,分明與東方青玄的父愛不同。
女兒還小,他不知怎樣解釋。
但在兒女面前,他也不慣撒謊。
“還沒有。大妃哪是那麼容易找的,得仔細找人品貴重的才行。”
“哦”一聲,寶音問,“那寶音人品不貴重嗎?”
“……貴。”趙樽嘆息,“很貴。”
“寶音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大晏的公主。”
“是,寶音是公主。”趙樽對女兒,只有附合。
“阿嬤說,男子未娶,女子未嫁,便可婚配。”寶音嘟著小嘴,又qiáng調了一遍,“還有,寶音問過阿木古郎,他愛不愛寶音。阿木古郎回信說,他愛寶音。爹,寶音也愛阿木古郎。為什麼相愛的人,不能婚配呢?”
趙樽眉頭緊擰著,想著漠北的東方青玄,很想掐死他。
“寶音,這個愛,分很多種的。阿木古郎對你的愛,是像阿爹一樣的愛……”
寶音蹙眉,歪著腦袋看她,“可阿娘說過的,爹是只有一個的?阿木古郎若也是寶音的爹,那他又是阿娘的什麼人?”
與孩子講道理,與對牛彈琴差不多。
尤其這句話直戳趙樽的軟肋,讓他登時沒了脾氣,無奈低嘆。
“阿七……我該怎樣教育女兒才好?”
寶音看他爹苦悶的樣子,晶瑩的眸子閃著狡黠的光芒,一隻小胳膊攬住弟弟,齊齊偎進了父親的懷裡,奶聲奶氣的道,“既然阿爹也不知,那麼讓寶音親自去問阿娘可好?”
繞來繞去,又繞到了原點。
寶音聰慧,完全繼承了阿七的俏皮與伶牙俐齒,腦子又好使,有些事,他越發瞞不住。
考慮了一瞬,他道,“再等三年,好不好?”
寶音道,“為什麼要等三年?”
趙樽順順她的頭髮,“等三年,我們便會回家,北平那個家。會把阿娘帶去,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見到阿娘了。而且那個時候,你們也更大了,不必要阿爹再cao心,阿娘看著你們,會更喜歡。”
寶音不太相信的睨著他,“真的麼?”
趙樽點頭,“真的,我保證。”
“好吧!”寶音伸了尾指,“拉鉤。”
趙樽把手伸了過去,與她的尾指拉在一起。可寶音想了想,又把炔兒的小手牽過來,與趙樽的另一隻手勾在一起,三個人緊緊勾纏住,她粉嫩的小臉上滿是期盼,然後像個特別懂事的小大人似的,告訴炔兒。
“弟弟,快快長大!等你長到五歲了,是大人了,就可以見到阿娘了。”
炔兒似懂非懂,重重點頭,又狠狠搖頭。
“炔兒乖的,炔兒不會哭。”
夏初七看著他們在御書房小聲竊竊,悲喜jiāo加,感受著他們,卻怎麼也融入不了他們的世界,她像一個沒有生命的魂魄,不能掙扎,不能吶喊,不能動彈,只能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初七,聽見時鐘的聲音了嗎?聽見了嗎?快回來……”
似乎有人在喚她,可她聽不見,聽清了也不想理會。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看不見趙十九和她的兒女了,就會忘掉這一切,就會連夢都沒有……
“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qiáng烈的意志力,讓她扭曲著再次掙紮起來。
“……我寧做遊魂,不做人。”
呂教授看著椅子上滿頭大汗的姑娘,雙手捧住了面頰。
占色也驚慌失措,喃喃自語,“怎麼辦?老師,這可如何是好?”
她們催眠她,試圖洗去她的記憶,她卻無法進入深度催眠,保持了意志力。
然而,等她們試圖喚醒她時,她卻沉入了更深的夢裡,再也不能醒來…
呂教授撐著額頭,面色煞白,“我再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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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ūn去冬來,寒來暑往。
一chūn復一chūn,一年復一年。
欣欣向榮的萬物,在永祿盛世蓬勃生長。趙樽繼位後,鞏固北方邊防,大力發展農耕,興修水利,疏通運河,減輕稅負,編纂大典……如今的大晏,國富民qiáng,疆域遼闊,儼然是夏初七渴望的繁華盛世。
天地間,錦繡一片。
寰宇里,壯麗河山。
永祿五年,三月里,chūn暖花開,北平府八百里加急到達京師,北平皇城宮殿已初具規模,huáng琉璃的瓦頂,青白石的底座,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其建築之jīng妙,堪稱史上之最。同時那歷時四年的帝後陵寢,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應天府萬里無雲,碧空如洗。
那一日,離趙樽登基為帝,已過去五年。
那一日,永祿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遷都北平,便改北平為北京。
那一日,也終將成為過去……
永祿五年三月底,滿載著京師皇室、重臣與貨物的官船,一輛一輛地駛入了河道。有心人發現,相傳恩愛的帝後並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輛雕刻著丹鳳朝陽的巨型鳳輦。自始至終,皇后都未露面,有人傳說,鳳輦里裝著的,是一口花葯冰棺……
平息了許久的流言,再一次傳得沸沸揚揚。
可趙樽並不理會,仍然勤於政事,一心撲在朝政上。
永祿五年九月,歷時數月的搬遷後,新京事務,基本理順。其時,寶音虛歲十一,炔兒也六歲了……可花葯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卻停留在了二十三歲。美貌如初,肌膚白皙,宛若少女,沒有一點變化。
趙樽坐在冰棺邊上,一口一口哺著她吃藥,唇邊露出笑意,“阿七,爺都老了,你還是這般嬌俏的模樣。”
“你說,等你回來,爺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寶音昨兒又吵著要見你……姑娘長大了,有些像你,xing子聰慧,還急躁。看著大大咧咧,心思卻細膩……炔兒也很出息,不到六歲,文能提筆做詩,武能彎弓she箭,字兒也寫得有模有樣,國策朝論,也樣樣在理。朝內都誇他是神童,岳父大人也說,將來他必成國之聖君,想來會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隨了他幾年,跟了他幾年,對他幾年的事qíng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樣的一抹魂,看得見他,卻摸不著他。
不過,她也習慣了這樣的他。習慣了看他對她說話,“如今國事平順,孩子也大了,有他兩個舅舅和外公看著,還有大牛,元祐……十天gān也個個都是頂樑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時間,給兒子留下了一個國泰民安,山河穩固的江山……只是不知道,五年過去,你還在不在奈何橋上等我?”
“你說過會等我一起,打殺孟婆,不忘前世,下輩子還做夫妻的……”
“彼時的諾言,你可還記得?”
靜靜地,看著冰室里熬盡的油燈,他說了許久,抹了抹眼,喟嘆著起了身。
“鄭二寶!”
鄭二寶小心翼翼進來,低頭,不敢看冰棺,“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