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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若有所悟,輕笑道,“這幾天沒chuī笛子?”

    元祐不知她何意,淺笑看她,卻不吭聲。

    夏初七哧的一聲,“裝什麼呢?想念人家幾年了,天天念叨著早日打到京城去……可戰事膠著,泉城難攻,你這心裡一直憋悶著吧,找我喝酒,不過是為了自己解憂?”

    元祐身子微微一僵。

    “放屁,誰想誰啊?她值得麼?”

    大巴掌拍在馬背上,他“駕”一聲,一個箭步便沖了老遠,分明是不想聽夏初七的叨叨了。夏初七搖搖頭,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夜色里漸漸濃縮成小小的yīn影,吐出一口濁氣,打馬跟了上去。

    ~

    時值正月,又是新年。滄州的燈市上,華光溢彩,夏初七緊跟著元祐的馬步,大模大樣的從鬧市區穿過,去了滄州有名的酒家——雕花樓。

    戰爭時期,酒樓也在從簡,連吃食都不像繁華盛世時那麼jīng致。兄妹二人要了個樓上的臨窗雅包,搞了一盤足有兩三斤的老臘ròu和一隻醃jī,又叫了十來壇滄州有名的桃花酒,喝得拍桌子敲碗,好不盡興。

    “喝酒,吃ròu,神仙也難走!”

    對坐自飲著,兩個人沒一會兒便喝得有點大了。

    元祐撐著額頭,打著酒嗝,半眯著眼。

    “表妹,在營里我雖護著你,可這兒就咱兩個,我得點醒你了……天祿對你……夠好了,你別作,小心真把人作沒了……哭都來不及。”

    夏初七歪頭盯著她,一聲冷笑。

    “不是我的,qiáng求何益?沒了就沒了。”

    元祐呵一聲笑,像是頗有感慨,“人啦,作,都喜歡作。不僅作,還偏生喜歡在稀罕的人面前去作。越是稀罕人家啦,就越是作得厲害,瘋子似的,人家忍著,受著,憑什麼呀?不就是由著你,喜歡著你麼?不知足的人啊,是要吃虧,等你後了悔,別怪我沒提醒你啊。”

    這掏心窩子話太實在。

    實在得都不像元小公爺放dàng的作風了。

    夏初七眯了眯眼,也打個酒嗝,托著腮幫嘲笑,“別扯我頭上,你這分明就是說自個吧?”

    元祐一愣,像是酒氣上頭,“找打架呢?”

    “誰和你打架?”夏初七哼哼著,“別害臊了!表哥,你就承認吧,承認自己喜歡人家有啥大不了的,得多丟你老爺們兒的臉面啊?為了這張臉,你連人都失去了,還在乎什麼?”

    元祐微張著嘴,手心緊握住酒杯。

    夏初七也不管他,自顧自喝著。

    寂靜中,元小公爺慢慢轉頭,一雙風流眼含著怨,帶著傷,遙望窗外連綿不絕的華燈十里,嘴裡的聲音略有些含糊。

    “表妹,你說說,那娘們兒怎那般矯qíng呢?”

    死不悔改的傢伙!夏初七搖搖頭,知道這廝來勁了,不冷不熱地瞥他一眼,一句話不回答,只重重揭開酒罈的塞子,深深嗅一口,滿臉紅光地繼續喝。

    很顯然元小公爺原本也沒想要她回答,他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借著酒jīng的力量,將幾年來的萬般qíng思,一腦兒地吐了出來。

    “婦人之心,實在難測。在山海關,我想了無數個日夜,就是想不通,她當夜問我那話,到底要做什麼呢?若是我不那樣回答,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夏初七沒法回答他。

    因為她望著窗外,壓根兒沒聽見。

    元祐半趴在桌上,喃喃道:“當初我對她百般戲耍,她恨我入骨。我也以為自己恨她入骨,哪能知曉會有後來的事?她救了天祿,我是感激她的,可她娘的竟愛上了天祿,還想嫁給他……”

    “也罷也罷,想嫁天祿也罷。可你說她到底長了顆什麼心?頭天夜裡還與我歡好如斯,不過一夜之間,風雨還未化,她竟調頭奔向了趙綿澤的懷抱。半句話都不給我留下,一面都不給見……”

    說到此,實在苦澀,他不再碰酒杯,顫抖著手學夏初七的樣子抱過酒罈來,仰著脖子便往肚子裡灌。清冽的酒液順著他的嘴唇、下巴,一道道流入脖子,繞過那一滑一鼓的喉結,小溪似的鑽入了衣裳……

    酒入愁腸,愁更愁。

    元祐此人看似灑脫不羈,實在心思很重。

    人的xing格形成與成長環境息息相關。他甫出生便被送入了誠國公府,以皇孫之尊抱養給了別人。有父有母,卻不得相認。

    元鴻疇父婦對他不薄,但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很難明白個中的感觸——不是親生,永遠都不一樣。少了一層血緣的牽絆,養父母之qíng更多的僅僅只是恩qíng,並沒有那種血連著血,筋連著筋的天xing相依。

    他親生母親死的時候,他沒有去參加葬禮,一個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夜醉秦淮。那女人只是益德太子的一個庶妃,喪事辦得並不隆重,但世人也唏噓,道元小公爺放dàng不羈,孝道皆無。

    益德太子亡故,舉朝皆哀,國喪之禮。

    他不得不去參加葬禮,因為那是當朝太子爺。

    然而,棺材中躺著的人是他親生父親,他給了他生命,他卻只能向他執臣子之禮。那一夜,他無法再去宿花醉柳,但並沒有像其他臣工那般悲悲切切,他只是冷眼看著趙綿澤披麻帶孝,慟痛哀切,也看著趙綿洹跪在棺前,毫無感覺地重重磕頭,心卻在滴血。

    父母皆亡,他卻終生也喊不出一聲“爹娘”。

    無人知曉那種切膚之痛。

    很多人都已經忘了,他原本是姓趙的。

    很多人也已經忘了,生他者,並未養他,對一個孩子來說,是怎樣的一種經歷。可他自己,並沒有忘。

    這般環境下成長的元祐,不懂得愛,也不需要愛。愛是個什麼東西?是歌舞優伶的脫衣一笑?還是名門淑媛的含qíng羞澀?他不屑於這樣的愛。

    可不屑、不理、不懂,並不能抹去他缺愛的事實。

    無人不缺愛,固執如他,骨子裡一樣會孤獨。

    哪怕站在千萬人中,哪怕身邊美人環繞,他的眼其實什麼都看不見,他的心只有一個感覺——這個世界,僅他一人。

    他從來不覺得烏仁瀟瀟與別的姑娘有何不同。除了脾氣大一點,個xing一點,比中原女子多了一絲敢愛敢恨的直率,並無不同。但因為她的存在,他的生活里,添了一個與往常不同的目標——找到她,羞rǔ她,讓她後悔整了他。

    向來空dòng麻木的人生,有了她的存在,充實了。

    因為那一份執著的恨意,他的日子也多了期望。

    從京師到遼東,從遼東到漠北,從漠北再到京師,輾轉數年,種種糾纏,她的影子慢慢映入他的心中,生了根。他對她有恨,有怨,有惱,有怒,唯除再沒有孤獨。

    他承認,報復她的日子,他是快活的。

    可他的快活,停留在了紫金山那一夜的大風雪中。他從沒有想過她會以身相許,但他們卻真真實實的做了一夜的夫妻。那晚的她,身著大紅喜服,在白雪上妖嬈成jīng,緊緊扼住了他的心臟。他想過的,他要對她負責,要娶她,只要他親自去求洪泰爺,他會同意的。

    可等他一覺醒來,風雲突變。

    她入了宮,成了趙綿澤的皇妃。

    像被一個悶雷重重敲中了腦袋,他茫然不知所措。

    後來他無數次回憶那一夜,總是清晰地記得烏仁曾經問過他的那一句,“元祐,你是不是愛我?打心眼兒里愛的那種?”

    他當時為何不答?他不想騙她,因為他也不知。

    一直迷離在光怪陸離的世道,他哪知啥叫愛?可等他策馬奔到皇城,看著那一扇永遠禁錮著她身心的朱漆大門,他卻發現心痛得那樣厲害。也是第一次發現,他的心中,那個叫孤寂的東西又回來了……

    不僅如此,還添了無邊無際的暗淡。

    每一次從山海關到北平府,他只會探聽她的消息。

    她成了趙綿澤的寵妃,她懷上了趙綿澤的孩兒,她與趙綿澤的孩兒流產了,她病了,纏綿病榻數月未起,在毓秀宮中幾乎足不出戶……

    他心急如焚,萬里河山,隔斷了她的消息,卻割不斷他破碎的夢……終歸,他是要回去的。

    “這仗打了快要兩年了……”元祐低聲喃喃,“何時能破京師……她還等著我,嗝……等著我去娶她……親口說一聲愛……愛的……是愛的……”

    像個中了邪的瘋子似的,元祐喝得有點多,整個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那搖搖yù墜的樣兒,好幾次都差點從凳子滑到地上。

    若夏初七是清醒的,或許還能規勸他幾句。

    可失戀人碰上失意人,兩個人都醉得不行。

    夏初七扯著嘴巴“嘿嘿”笑著,重重拍他的腦袋。

    “傻叉,元祐,傻叉……”

    “是,我傻,我傻叉啊……”

    “聰明,你就是傻!”夏初七呵呵笑個不停,肚子也灌了不少酒,那白皙的臉蛋兒,仿若塗了一抹胭脂,泛著粉嫩的色澤。酒jīng燒了她的腦袋,她也變得支支吾吾,聲音帶了哭腔。

    “可是……表哥……我比你更傻。嗚……更傻……”

    低低喃喃著,她借著酒意,索xing怯哭起來。

    “我連皇后都不做了……我什麼都不要了,幫他生孩子,隨他去北平……他起兵造反,我便跟著他造反。他缺什麼,我便幫什麼。他肚子餓了,我便洗手做羹湯,他上陣打仗,我便去做醫官……”

    “可是如今,為了一個啞巴丫頭,一個處處與我做對的丫頭,他竟賭氣不理我,罵我小心眼,說我無理取鬧……呵呵呵,如今丫頭都比我重要了……你說若是來日他當真做了皇帝,我還有什麼,還能有什麼?”

    “呃……愛的,我是愛的……”元小公爺的回答,牛馬牛不相及,分明就沒有與她在一個次元。

    朦朧的醉眼眯了眯,夏初七看著元祐,重重推他。

    “表哥,你說……皇帝可不可以只得一婦?”

    元祐吃力地抬起頭來,傻呵呵的看著她笑,“你,你傻了?傻啦吧嘰,做皇帝,怎能只有一個婦人?這天下是他的,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不管他愛不愛,都要占有,都是他的,別人的也是他的……”

    大抵想到了趙綿澤對烏仁瀟瀟,元祐語氣里滿是怨念……可分明還是不在夏初七的頻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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