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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蓁幽閉甘泉宮數月,哪裡知道外界種種?她自詡才高八斗,卻絕沒有想到,關素衣的才華與她比起來不知高出多少。連徐廣志那樣的鬼才都不敢掠其鋒芒,她葉蓁又是哪個牌位上的人物?何德何能?
不說趙陸離面露怪異,連那端盤子送水的僕婦都深深睇了這位“先夫人”一眼,心裡暗罵一句“班門弄斧”。
“你有心了,寫好之後便焚給弟妹吧。”趙陸離負手站在門邊,堅決不肯入內。
葉蓁正準備擦拭眼淚的手微微一僵,萬沒料到他看都不看,更不提拿去靈前誦讀,竟讓她就地焚燒了。他當她嘔心瀝血寫就的文章是紙錢香燭不成?
“我想起小叔還在邊關奮戰,妻兒卻遭逢大難,天人永隔,一時間悲從中來,文思泉湧,糙糙寫了這篇祭文。你幫我看一看吧,若是覺得尚可就帶到靈前誦讀。妹妹出身文豪世家,應當也寫了祭文,我雖然才學比不上她,思及猶在奈何橋上徘徊的弟妹,只好勉qiáng提筆,略盡薄力。”葉蓁嘴上自謙,實則滿心傲然。
趙陸離被她再三請求,終是無法,只好走進來閱覽文稿,末了心中長嘆。這的確是一篇辭藻優美的好文章,葉蓁作賦向來拿手,總能將最華麗的詞句與最和諧的韻調結合在一起,叫人通讀之後口齒生香。然後便什麼都沒有了,除了美,那些落了滿紙的字句實則空無一物,而祭文最不能缺失的就是內在的哀思與痛切。
“這是夫人所作祭文,你看了以後再決定要不要把這篇文章拿出去誦讀吧。”他沒有過多勸阻,從隨身攜帶的香囊里取出一張摺疊整齊的文稿,平鋪在桌面上。
葉蓁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看了兩段已是眼眶通紅,讀至末尾竟無聲無息流下兩行熱淚。那一日的驚心動魄與生死jiāo織,就這樣懸浮於腦海,叫她身臨其境,痛入骨髓。這篇文章雖然落筆樸實,不講格律,卻擁有直擊靈魂的力量,絕不是尋常文字可比。
趙陸離萬分珍惜地收起文稿,嘆息道,“這篇祭文已摘錄在《玄光文集》中,且居於首位,力壓各大巨擘名宿,摘得當代文壇絕調之譽,並已傳遍魏國,深入人心。此番祭禮,因關、仲兩家均有出席之故,吸引了無數文人前來弔唁,本該作出許多祭文以告慰亡靈,卻因這篇文章珠玉在前而不敢冒木櫝之險,於是諸人皆納筆入袖,專心禱告。”
他定定看向前妻,直言道,“我知你失去正妻之位心中不甘,於是屢屢與夫人攀比。然而你自己是何境況,你應該了解。還是那句老話,你既不通俗務,又不擅掌家,更端不出主母宗婦的雍容氣度,與其多說多錯,步步丟醜,不如保持緘默,安分守己。你覺得然否?”
葉蓁先是被關素衣的高才撼動心神,又聽了前夫貶損,心中的怨氣一股腦兒爆發出來,竟忘了自己是個“與世無爭”的柔弱女子,責罵道,“趙陸離,你這薄qíng寡義的負心漢!你的爵位是怎麼來的,你的xing命是如何保住的,難道你都忘了嗎?我為你付出所有,到最後你竟這般待我,想將我囚困後宅屈rǔ一生,你好狠的心啊!”
趙陸離也失去冷靜,眼珠赤紅地怒吼,“葉蓁你夠了!你所謂的救命之恩,提攜之qíng,全不是我要的!若是可以,當年我寧願死在軍棍下,而不是苟且偷生;若是可以,我寧願駐守邊關永不迴轉,也不願待在燕京當什麼鎮北侯。說到底,這些都不是我應得的,失去它們我不覺得可惜,只覺痛快!你總說為我犧牲多少多少,為何不問問我需不需要你的犧牲?當一個懦夫、孬種,永永遠遠活在屈rǔ中,這就是你送給我的一切!”
他忽然冷靜下來,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而夫人從不會自作主張地為我付出。我做的不對,她會怪我,怨我,甚至打罵於我,卻不會替我兜底,叫我得了苟且,失了尊嚴。她讓我從醉生夢死中清醒過來;命我背負荊棘,洗刷罪孽;叫我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地做人。我現在既無權勢也無爵位,但我過得很快活,我收留將士遺孤開墾田地,徵召殘兵組建商隊,我給了他們一條活路的同時也給了自己新生。我現在不是鎮北侯,而是庶人趙陸離,但我高興!”
他直勾勾地望進前妻眼底,一字一句說道,“無論在你走前還是走後,我從未如此高興過。我知道了真正的夫妻該如何相處,不是一方竭力付出,一方被迫承受;一方心事盡斂,一方胡猜亂想。真正的夫妻做錯了可以爭吵甚至打鬧,遇見災禍卻又迅速凝聚,同舟共濟。他們無話不說,坦誠相待,於是就能白頭偕老,恩愛一世。你知道嗎?在你回來之前,我原以為我與夫人可以恩愛一世,但現在……”
他癱坐在椅子裡,終是泣不成聲。
看著肝腸寸斷的前夫,葉蓁僅存的一點僥倖也被擊得粉碎。直至此時,她才明白何謂“一無所有、路斷人絕”。
☆、第104章 利用
葉蓁滿以為失而復得的趙陸離必會將她當成易碎的寶貝一般供起來,卻沒料供是供了,卻與聖元帝一樣,只給她一座宅院,一個含糊身份,然後聊度殘生。
此前她讓趙陸離求娶關素衣是為了阻止對方入宮,進而奪走自己的寵愛與權勢,到頭來關素衣的確沒入宮,自己卻回了趙家,依舊要在對方手底下過活,難道這就是命運輪迴,不可逃脫?
葉蓁身體一陣接一陣發冷,既覺得不甘怨恨,又覺得恐懼彷徨,看看依舊沉浸在痛苦中的趙陸離,終是咬牙摘掉頭上的銀簪,狠狠朝手腕刺去。鮮血瞬間噴濺,落了對方滿臉,溫熱的液體帶著濃烈的腥氣,叫他陡然醒轉。
“你在gān什麼?”他奪走銀簪,用力握緊傷口上端,同時解開腰間的孝布纏繞止血。
“做什麼?自是一死了之!當年被公公當成貨物一般送出去的時候,我就該死了。我幾次投繯,幾次被救下,最後一次我人已經上了奈何橋,恍惚中想起你和一雙兒女,想到沒了我你們該如何過活,便又掙扎著爬了上來。我在那見不得人的地方苦苦煎熬,受這個傾軋,受那個欺rǔ,每天夜裡全靠想念你和孩子才挺過來,做夢都要捂著嘴,生怕不小心喚了你們名姓,叫旁人聽去惹來大禍。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厭了我,放了我,你卻告訴我曾經的一切都是錯誤,那我葉蓁算什麼?我為你付出的一切算什麼?笑話嗎?”
透過迷濛淚水,她努力分辨著前夫的表qíng,確定他是真的痛惜,也是真的愧疚,這才放下心來。所幸聖元帝還念著幾分舊qíng,將她送歸趙府的同時又瞞下了當年醜事,否則她此次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你阻攔我作甚?如果我死了,不就如你的願了嗎?不就什麼事都解決了嗎?你這輩子還能與關素衣白頭偕老,恩愛一世。我可以成全你一次,二次,自然也可以成全你三次、四次,我的命都可以給你!”憑她對前夫的了解,自然知道該往他心頭哪個地方扎刀,於是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淬了毒的利刃。
趙陸離最不願回憶往事,更痛恨旁人提及分毫,然而這人是葉蓁,是為了他幾乎傾其所有的葉蓁,除了認下別無他法。
“你別說了,是我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好好活著。”他用力纏緊她手腕,待鮮血終於止住,這才頹然坐倒,心如死灰。
葉蓁總是這樣脆弱,偶見花兒凋零、葉片飛落,便能佇立窗前默默垂淚。當時他覺得她那般可憐可愛,只想將她捧在手心裡呵護,不叫她受一丁點傷害。但現在,當他自己也成了一個遍體鱗傷的人;當他自己也jīng疲力盡,無路可走,再去呵護葉蓁就像背負著一塊巨石,越往前行越感沉重。
他已經預料到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壓垮,甚至於粉身碎骨,卻也不能中途將她拋掉。如果說關素衣是他的救贖,那麼葉蓁就是他的罪孽。既然這罪孽已無法擺脫,還妄想什麼救贖呢?
他心中滿是絕望,卻又很快被堅毅取代,抹掉臉上láng狽的表qíng,站起身走了出去,頭也不回地道,“傷口有些深,我會讓大夫來處理。你好好歇著吧,既然為了我和兩個孩子才堅持到現在,那就看在熙兒和望舒的份上不要輕易尋死。他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若再次丟下他們不管,不說這輩子,便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他們都不會原諒你。”
葉蓁連忙點頭應諾,目中沁出幾許悲色。然而實際上,她對兩個孩子根本沒有感qíng,又哪裡會在意他們原不原諒?不過這倒是給她提了醒,沒了夫君寵愛,她還為趙家生下一雙兒女,這才是她的立身之本!趙純熙已經被關素衣籠絡,不好糊弄;趙望舒卻對她親近得很,亦是趙家的繼承人,若利用得當,定能助她站穩腳跟,反敗為勝。
剛想到此處,趙望舒飽含擔憂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娘親你好些了嗎?我藉口如廁偷偷跑來看你,還給你帶了覺音寺的名菜素三鮮,可好吃了。”他提著一個熱氣蒸騰的食盒跑進來,臉上滿是孺慕之qíng。
葉蓁故作慌張地藏起傷口,臉上慢慢綻開一抹真心實意地笑容。什麼叫天無絕人之路?這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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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祭禮終於結束,關素衣正準備站起身,胳膊就被人牢牢握住,抬頭一看竟是趙陸離。他一面拉她起來,一面彎腰拍撫她沾了少許塵埃的裙裾,關切道,“我看你動作踉蹌,應是跪久了腿腳有些麻木。你慢慢起來,慢慢行走,不要用力過猛,不然皮膚會像針扎一般難受。為夫扶你回去泡腳,再用藥酒大力揉搓肌ròu,下午便能好過很多。”
關素衣腳底果然像踩到針氈,刺麻得厲害,一時無法掙扎,竟被他半摟進懷裡,往西廂帶去。
金子和明蘭連忙上前搶人,卻被老夫人攔住,“沒眼力的東西,老爺和夫人感qíng好,你們摻合什麼?還不快送我回去?”
話音剛落,就見趙望舒飛奔而來,當著還未散去的親朋的面兒,噗通一聲跪在繼母跟前,哀求道,“娘,求您准我娘親回家吧!她為了不讓您為難,方才差點割腕自殺。娘,您素來寬厚仁善,難道忍心看著我們母子生而不見,天各一方?娘,算我求您了!我給您磕頭!”
關素衣用手掌托住他額頭,平靜道,“你既知道我仁善,便該知道我絕不會拆散你們母子。她不是已經留下了嗎?你回去好好照顧她,叫她不要多想。待你二嬸的祭禮結束,她便能跟你一塊兒回家。”話落堅定而又緩慢地拂開趙陸離,詢問,“你替她請大夫了嗎?傷口深不深?不行,還是我親自過去看看吧。”邊說邊自然而然地挽住金子和明蘭,踉蹌去了東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