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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望舒自是大喜過望,忙顛顛地跟過去,並未發現父親、姐姐和祖母的臉色已是一片灰敗。
關素衣親口承認葉蓁,就等於選擇了自己離去;她越平靜,內心便越堅定。她並不是一個難懂的人,所以才擁有令人信賴進而依戀的魅力。趙陸離像是被人敲了一記悶棍,痛得差點失去知覺;老夫人已頭暈眼花、搖搖yù墜,在趙純熙的攙扶下才沒當場跌倒。
諸位親朋卻不明就裡,只是互相感慨一番關夫人的寬厚大度,又嘆息她的委曲求全,然後慢慢散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是葉蓁的拿手好戲,關素衣豈會當真?從大夫口中確認她傷口無礙便逕自離去,未曾多做停留。
臨到下午,覺音寺湧來很多弔唁的賓客,原是皇上忽然追封阮氏二品誥命,特賜諡號,先前只送禮,未親至的人家這回不得不放下身段,派了主母或有頭有臉的嫡子、嫡孫前來祭拜。
頭幾天沒來,現在卻來了,顯然不是心甘qíng願,不過礙於規矩或權勢罷了。關素衣寧願他們別來,卻不得不qiáng裝笑臉,打迭jīng神,一一應對。其中有幾個沒落世家因政見不合的緣故,與關家很不對付,派來的內眷神頭鬼臉、傲慢不遜,叫關素衣差點當場發作。
她再三默念經文才忍了下來,卻發現她們竟備了厚禮準備去東廂探望葉蓁,似乎這樣就能狠狠下她的臉面。又過片刻,葉蓁在眾位內眷的簇擁下緩步而來,手腕纏著帶血的紗布,臉色亦蒼白如紙,看上去倒有幾分楚楚可憐的病態。
趁著祭禮還未開始,她們在靈堂一側坐定,柔聲細語地說話,音量不高不低,恰好能叫周圍的賓客聽見。
“都說什麼義勇雙全,我看是心狠手黑,連自個兒弟妹的肚皮都能剖開,還有什麼事是她做不出來的?妹妹你也是可憐,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她嫁入趙家後回來。你可小心著點,能動手剖腹的人,不定能做出什麼狠事。”
“救命歸救命,剖腹歸剖腹。她救了二房嫡子不假,但手黑也是真的。我若是與這樣的人同住一個屋檐下,怕是連晚上睡覺都不安穩。”
“天下間哪裡有女人能gān出這種事?長公主還贊她女中堯舜,拿偉岸丈夫與她相比,反叫我想起另一句話——無毒不丈夫。若論這個,她倒能力壓許多男子,不信你跑去街市上問一問,看看哪個男子敢下這種決斷。她占了大義,焉知背後更泄露了她的手黑。咱們這些心慈手軟的人還是儘量離她遠些吧,省得哪天她借著大義的名頭把咱們也給剖了。”
“是矣。我看見她那雙手心裡就發憷,那可是fèng補過死人肚腹的。也不知皇上究竟怎麼想的,竟對她讚譽有加,進而追封阮氏。要我說合該將她貶斥一番再發配別莊,以儆效尤,免得京中但有婦人生產,便個個去剖腹,以便掙一個誥命。古往今來,為生孩子死去的婦人數不勝數,憑啥只有阮氏出頭?皇上追封了這一個,日後管你難不難產,是死是活,個個往你肚子上劃一刀,叫我們女人怎麼活?所謂的上行下效就是如此,皇上這回做得實在欠妥!”一名年輕婦人抱著雙肩顫抖,臉上滿是擔憂之色。
漸漸的,周圍賓客開始用異樣的目光審視關素衣。救人不假,手黑也不假,足以窺見此人冷酷的心xing和堅定的意念。與她jiāo往需要處處小心,若是為友也就罷了,若是為敵,下場註定悽慘。且她此舉雖為救人,得到的榮譽卻太過,若誤導了某些心思不正者,日後家中婦人不難產也給剖了,叫她們上哪兒喊冤?
這樣一想,關夫人似乎不是可以深jiāo的類型,果然還需遠著點。
不過半刻功夫,關素衣身邊就空無一人。她左右看看,頗感荒謬,走到葉蓁身邊低語,“煩請諸位噤聲,莫替我趙家招禍。陛下高高在上,卻為一尋常女子大張旗鼓、興師動眾,你們既已覺察不妥,難道就不能往深處想想?出門在外什麼都可以不帶,不能不帶腦子,更不能管不住嘴巴。”
她雙指併攏點點自己腦門,又壓壓自己唇珠,迤然而去。
☆、第105章 生怨
當葉蓁出來見客時,趙陸離就像被觸怒的野shòu,全身體毛根根豎立。他與葉蓁共同擁有的美好回憶,早已被夫人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所取代,也就可以保持清醒,透過那層虛幻光影窺見一絲真相。
葉蓁回來之後的種種表現用“急迫”來形容似乎還不夠貼切,換做“咄咄bī人”才算合適。她在bī迫夫人承認她原配嫡妻的地位,進而退居平妻。她不是素來善良柔弱,與世無爭嗎?難道皇宮禁苑真是見不得人的地方,能讓她改變如此巨大?
看見她被世家內眷簇擁著,用嬉笑地口吻非議夫人,趙陸離極想走過去把她們全部攆走。然而夫人卻穩穩噹噹,面色如常。她併攏雙指點擊自己飽滿光潔的額頭,又壓迫自己紅潤亮澤的唇珠,口中吐出鋒利如刀的話語,令眾人噤若寒蟬,懼不敢言。
那模樣好看極了,趙陸離緊緊盯著她,心臟怦然而動。
趙純熙早已能抵抗繼母的美色侵襲,只略怔愣兩息就回過神來,快速走去。她知道繼母絕不是無的放矢的人,她說皇上追封二嬸別有內qíng,那麼此事必定為真。
“娘,您猜到些什麼?與咱家有沒有關係?要不要緊?”她附耳詢問。
“與趙家無關,別擔心。顧好你母親,莫讓她被人當槍使。”關素衣看著老成持重的趙純熙,心中頗多感慨。原本最忌憚的人,現在反而與她最親近,哪怕親生母親回來了,也能理智的看待問題,謹守內心的信念;不像趙望舒,無論之前對他多好,只要別人稍微挑撥一下,就能立刻改變初衷,迷而不返。
歸根結底均是xing格使然,無分本xing是好是壞。所以關素衣並不怨恨,更無憤怒,淡淡吩咐道,“回去跪著吧,祭禮快開始了。有些事你無需多問,早晚會知道。”
趙純熙乖乖點頭,走到葉蓁身邊低語,“娘親,您身體還好嗎?祭禮快開始了,您若是撐不住,女兒便送您回房休息。”
葉蓁自然不想跪拜兩個時辰,連忙扶著額頭裝柔弱,卻沒料剛與女兒走到後院,就被她一把推入假山孔dòng,低聲警告,“只有父親才會相信你自請出宮的鬼話。你的xing子我還不了解嗎?典型的不見棺材不掉淚,若非復寵無望又有xing命之憂,你怎捨得宮中的榮華富貴?你現在一無所有,便想起我們了,你把我們父子三個當成沒有血ròu沒有感qíng的物件不成?你在宮裡gān的那些事,我知道的不少,說什麼為了父親犧牲一切,我看你勾搭皇上勾搭得不亦樂乎!你送給我的毒·藥你還記得嗎?惹急了我,我把它拿到爹爹跟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看見葉蓁驚怒jiāo加的表qíng,她一字一句說道,“我原先很期盼你回來,後來漸漸知道你心比天高,永遠都不會回來,於是就想著我也要飛到與你一樣的高處,便能時時看見你,與你親近。但我現在明白了,撕掉別人的皮ròu硬給自己cha一雙翅膀,沒有骨翼支撐,早晚還得掉下來。你看看你自己,多麼láng狽,多麼失敗,你還不知悔改,做盡羞恥之事!你還妄想與繼母攀比,竭力壓她下去!把你的相貌、才qíng、氣度、品德一一拿出來,你哪一樣能比得過她?爹爹中了酒毒快死的時候你在何處?趙家奪爵抄家的時候你在何處?我差點被官兵侮rǔ的時候你在何處?葉家意圖拉趙家陪葬的時候你又在何處?你處處不在,拋夫棄子,有什麼資格當趙家主母?有什麼資格做爹爹妻子?又有什麼資格讓我和弟弟喚你一聲娘親?”
趙純熙說著說著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道,“然而你終究是我們娘親,這一點我們不能否認。所以你回來了,我們就接納,只希望你老老實實,安安分分,不要再把咱家攪合得一團糟,更不要利用弟弟去傷害繼母!你若是不聽我的,可以,我會讓爹爹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你且好自為之吧!”話落狠狠推了葉蓁一把,甩袖而去。
過了許久,葉蓁才從假山里走出來,臉上毫無表qíng,掌心卻掐出許多血痕。
與此同時,靈堂內已梵音裊裊,木魚聲聲,除了跪在最前方的趙家人,余者皆心不在焉,神思不屬,反覆揣度著關夫人方才那句話。陛下自然不會為了尋常女子大張旗鼓、興師動眾,換言之,他種種舉動背後必定另有深意。但究竟是什麼呢?趙將軍邊關大捷,需要安撫?
不會。最近根本沒有捷報傳來,況且駐邊的將領多不勝數,官階高於趙將軍的亦不在少數,若個個都這般安撫,哪裡安撫的過來?裡面必定還有文章,只是無人參透罷了。
眾人想去詢問關夫人,又擔心言多必失,只好隱下不提。被她威嚇的內眷卻絲毫沒往心裡去,祭禮尚未結束就紛紛找藉口離開,再次打了趙家臉面,回到府中竟得知一樁驚天奇聞——世事就是那麼巧,當年皇上生母也難產,為了救皇上,自個兒拿刀把肚子剖開,又割了手腕哺之以鮮血,這才令他活下來。因九黎族人懵懂愚昧,竟覺此兆不祥,對皇上隱瞞了其生母的存在。直至關夫人剖腹取子的事風傳燕京,引得民眾大感敬佩,jiāo口讚譽,才有知qíng者據實以告。
皇上心中悲切,又深感漢人順天意、明事理、知善惡、辨忠jian,更有博大胸懷容外族所不容,納常理所不納,勇於揭地掀天、大破大立,於是御筆一掃,追封了阮氏,現在更要追封自己生母為太后。
孝乃人倫之本,八德之首,不單世人,連動物也知孝道,故羊有跪rǔ之恩,鴉有反哺之qíng。恪守孝道,奉養父母實為天經地義,豈容置喙?因此皇上剛在朝堂上表露出些許意願,立刻就獲得滿朝文武附議。
若是沒有關夫人剖腹取子獲得認同的事做鋪墊,皇上怕是會一輩子隱而不提。憶起生母,他竟在朝堂上失聲痛哭,連連自責,可見已煎熬許久,痛心切骨,如今以追封阮氏為引得償夙願,自是對關夫人極為感佩,更會時時刻刻掌控此事的風評走向。
贊阮氏貞烈、關夫人義勇,就等於贊先太后貞烈義勇;rǔ罵關夫人心狠手黑,不等於罵到先太后頭上?關夫人是剖別人的肚子,先太后卻是剖自己的肚子,其膽識魄力更勝一籌!
若沒有她的勇猛果決、“心狠手黑”,就沒有現在的聖元帝。所有不合qíng理之事,到了皇上這兒便是qíng理;所有不合人道之事,到了皇上這兒便是天道。順昌逆亡,霸者手段!
幾位婦人嚇得魂飛魄散,想起自己在靈堂里說的那些話叫很多人聽了去,而關夫人的祖父乃堂堂帝師,更兼任都御史,他若在朝上彈劾幾句,自家夫君的官位也就坐到頭了!難怪關夫人暗示她們背後另有玄機,原來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