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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自然不是人皮,而是熬過的豬皮膠加上樹脂調和而成,其五官是她隨便雕刻的一個模子,往裡澆灌冷卻,剝下便成。她日後想扮作誰只需重新雕刻一個模子,壓根不用殺人,更不用剝皮。
而且更妙的是,這種膠與脂的混合體泡過熱水後很容易變軟,覆在臉上隨便捏一捏也能即刻變出一張新臉,但保持的時間不太長,不過兩個時辰就會起皺,令人一眼堪破。
其中玄機,關素衣絕對不會告訴忽納爾,他又沒有得不到答案就睡不著覺的毛病。這樣想著,她吃掉最後一個餛飩,忽然湊得極近,直勾勾地望進對方眼底。
夫人放大的臉龐近在咫尺,雖然五官平凡無奇,肌膚粗糙蠟huáng,看上去沒有半點可取之處,氣味卻十分誘人。作為一隻半shòu,聖元帝辨識心上人更多是依靠嗅覺,而非視覺,所以他心跳加速了,呼吸停滯了,一股熱氣在體內橫衝直撞,繼而全朝小腹涌去。
“想知道這是什麼皮嗎?”他聽見夫人一字一句詢問,嗓音不再是粗嘎的少年嗓音,而是獨屬於她的,帶著繾綣媚意的甜蜜語調。
“想,想知道。”聖元帝喉頭髮gān,心裡更有一團火在燒,以至於殘冬未過,額頭卻冒了一層細密汗珠。
假面還未撕掉,現在的關素衣還是那個刁鑽耍滑的無賴。她咧開嘴笑了,目中滿是閃亮的惡意,“想知道?但我偏不告訴你!”話落踢開矮凳飛快跑走,頭也不回地擺手,“今天的餛飩你請!”
聖元帝立刻就想去追,卻被攤主攔住,焦急道,“哎哎哎,客官哪裡去?您還沒給銅錢呢!”
“少不了你的!”他探手去摸腰間,然後面色大窘——放銀兩的荷包不見了!何時丟的?憑他的武功,不可能身上少了東西都沒發現!
攤主已然意識到什麼,越發拽緊他不肯放手,嘴裡嚷嚷著“吃白食,抓去見官”等語,引得路人圍攏過來看熱鬧,丟盡了臉面。最終還是潛伏在四周的暗衛走出來,替焦頭爛額的主子jiāo了四塊銅板,了結了這場紛爭。
掃去滿身láng狽後,二人走到僻靜的角落jiāo談。
“主子,夫人忽然靠近您說話,以致您亂了方寸。便是在那時,她拿走了您腰間的荷包,然後跑了。我等不敢冒犯,只得放她離去。”暗衛一身平民打扮,面容也普普通通,見之即忘。這種長相最適合隱匿,所以聖元帝才會說夫人的面具做得漂亮。
“原來如此,夫人真是叫朕頭疼!”他裝模作樣地按揉眉心,仿佛非常苦惱,嘴角卻翹得老高,眼底亦滿是笑意。連傻子都能覺出他的驕傲與快活。
另一名暗衛飛快繞進小巷,雙手捧著一個荷包,“啟稟主子,夫人雇了一輛馬車回帝師府去了,把這荷包掛在車尾。屬下怕別人偷走,只好趁機拿了回來。”
聖元帝眉頭皺了皺,似有不快,打開荷包往裡一看,卻又容色大霽。只見裡面放著一張紙條,上書一行小字——今天終究是我贏了。
沒錯,是你贏了!在朕愛上你的那一刻你就贏了。他小心翼翼地疊好紙條,放入荷包,先是掛在腰間,覺得不妥又收入袖袋,還是覺得不夠保險,gān脆揣進懷裡。
“走吧,回宮。”一句話便令暗衛盡皆隱匿,他獨自走出巷口,哼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小調,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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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在馬車裡卸了面具,掀開車簾時驚得車夫目瞪口呆,卻沒敢多問,只當自己記錯了。
早已等在門口的金子連忙上前迎接,“小姐您總算回來了,快些進去,免得被趙望舒撞見。他在這裡等了您一整天,非說要見您一面,幸虧剛才感覺餓了,跑去找東西吃,否則定會纏上來。”
“他來找我gān什麼?”關素衣明媚的心qíng蒙上一層yīn霾。
“他讓您回去給葉蓁做個見證,說那天的確是您安排她與葉采女見了一面。奴婢問他為什麼,他打死也不願多說,嘴巴可真緊。”
“為了他娘的名聲,嘴巴能不緊嗎?他雖然耳根子軟,衝動、魯莽、敏感多思,卻有一點是好的,孝順,且是愚孝,若非被bī至絕境,定不會懷疑自己的親人。對他來說,再多的付出,再厚重的感qíng,都比不上血緣的羈絆。血緣是他辨認好壞的準則,與他沒有血緣,關係就先淺了一層。”
“那小姐您對他的好豈不是餵了狗?”金子眉毛倒豎,義憤填膺。
“順手施為罷了。”關素衣壓根沒把趙望舒放在心上,故而也不會產生失落、惱怒等qíng緒。只要她手裡有足夠的吃食,哪怕是一條野狗走過去,她也會扔幾塊骨頭,更何況是人?但也只是扔一塊骨頭而已,不會更多。
二人前腳入了帝師府,趙望舒後腳就到,邊走邊擦嘴角的油漬,顯得十分倉促。然而錯過終究是錯過,等到日落西山也沒能等到人,門房又拒絕予以通報,他只能垂頭喪氣地迴轉。
“找素衣去了?她願意見你嗎?”老夫人躺在榻上假寐。
“不願。但是我真的看見大姨母了。她在宮裡呢,娘親怎麼可能是她!您和爹爹都糊塗了!”趙望舒語氣中暗含一絲怨恨。
老夫人冷笑起來,“你爹說放著你別管,我還怪他不分輕重,但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我們再怎麼管你也沒用,你是個榆木腦袋,不開竅的。罷了,你既覺得葉蓁無辜,你就跟她過去吧。來人,送大少爺回東府!”
趙望舒悔恨jiāo加,想留下解釋些什麼,卻被僕役推搡至東府,關了隔門。他徘徊片刻,終是前往蓬萊苑探望娘親,見她癱瘓在chuáng,奄奄一息,立刻掉下淚來,“爹爹被關素衣灌了迷·魂·藥,辨不清好壞了!姐姐也不願理我,只在西府待著。娘親,東府里只有我倆了,日後可該怎麼辦?兒子想替您找解藥,可爹爹說全扔了。他好狠的心!”
葉蓁目中搖曳著兩團幽冥之火,厲聲訓斥,“哭什麼!只要你有了出息,當了人上人,何需向他們討要解藥?你若想把我救出去,就得用功讀書,考取功名,位極人臣!我把你從那農家私塾裡帶回來,又重新延請呂翁,為的不正是你的前程?開chūn就要舉行魏國第一次科舉,你定然不能懈怠,娘日後全靠你了。你立起來,娘就能活;你立不住,娘唯有一死!”
趙望舒抹掉眼淚,重重點頭。
☆、第123章 露餡
未央宮外,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負手而立,目視遠方。她穿著一件九黎族華服,長及臀部的烏髮編織成許多小辮,其間點綴著五色寶珠,在橘紅夕陽地映照下顯得光彩奪目。聽見身後傳來翅膀扇動的聲音,她轉頭回望,露出一張艷麗非凡而又英氣勃勃的臉龐,眸光流轉,媚·態橫生。
“鷯哥?”她挑高眉梢,輕笑道,“忽納爾還跟以前一樣,總喜歡把小動物養在身邊。”
白福追著鷯哥跑出來,看見女子,慌忙行禮,“奴才見過盤婕妤。天色不早,婕妤娘娘便先回去吧,陛下如今還在批閱奏摺,怕是要忙到月上梢頭才有空閒。”
盤婕妤名喚盤朵蘭,乃九黎族十大貴姓之一,家世非常顯赫,往年曾跟隨長公主南征北戰,立下軍功無數。建國之後聖元帝本想封她一個女將軍,命其鎮守一方,卻被她斷然拒絕,反而要求入宮為妃。礙於長公主與盤氏家族的顏面,聖元帝並未拒絕,冊立她為女聖,後來葉蓁失勢,又擢升為婕妤,如今代為統攝六宮。
說是統攝,權利卻還是捏在白福手裡,她只負責管束後宮嬪妃,叫她們安分守己也就罷了。所幸她乃行伍出身,並不耐煩打理俗務,反倒對整頓紀律、調·教閒散人員頗有心得,很快就在後宮樹立起說一不二的威信。如今連太后的長樂宮也要聽她統轄,是位不能得罪的硬派人物。
當然這只是對未央宮以外的人而言,譬如眼前的白福,對她的態度就並不熱絡,反倒有幾分敷衍。
她似乎也有所察覺,不禁苦笑道,“白總管何必誆騙本宮?本宮雖是長公主麾下,也曾助皇上打過幾場苦戰,同袍過一段歲月,對他的了解不會比你少。他此時在不在未央宮,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這鷯哥也知。”
她攤開掌心,上面竟躺著幾粒粟米,引得鷯哥立即飛過去啄食,被她輕輕捂住翅膀。
“咦?你怎將它的尖喙綁起來了?”見鷯哥只是輕啄,粟米卻一粒未少,盤朵蘭細細一看才發覺鷯哥的嘴上套著一根黑繩。她想也不想地拆開,放它痛快啄食,引得白福冷汗頻冒,心焦如焚,恨不得撲上去將鷯哥搶回來。
“夫人嫁朕,夫人嫁朕,夫人嫁……”後面幾句話全被白福灑落一地的金huáng穀米堵回肚子裡,嘟嘟嘟,嘟嘟嘟,殿外唯余鷯哥認真啄食的聲音。
“夫人?哪位夫人?皇上果然要立後了嗎?”盤朵蘭臉上並無異色,心裡卻翻攪著驚濤駭làng。她不是傻瓜,不會猜不透這幾個字的含義。皇上怕是有心上人了,且求娶意願十分qiáng烈,否則不會對著一隻鷯哥不停念叨,叫它無意中學會了這句話。但這也不對,哪有未嫁之女便口稱夫人的?
當她越想越深時,一名高大男子徐徐從殿內走出,看也不看她,只衝鷯哥招手。鷯哥立刻捨棄穀米,飛到他肩上站定,用尖喙啄了啄他耳邊的頭髮。
“臣妾見過陛下。”盤朵蘭無暇多想,立即行禮,還未起身就見男子又走回內殿,竟是一句話都懶得與她多說。終究還是不一樣了,想當年他們信馬由韁,共看夕陽;又曾並肩作戰,出生入死。若不是太后為了離間盤氏家族與陛下的關係,將陛下的身世告知於她,她不會對他避如蛇蠍,更不會鬧到如今這個難以挽回的地步。
陛下顯然已對她冷了心,尤其在得知當年真·相後,恐怕更不會原諒她的愚昧與輕鄙。她怎能那樣蠢?怎能查也不查就深信不疑?如今他的身世已非罪孽,反而成了天下人讚頌的傳奇,將來必會流芳千古,被後人所知。
他哪裡是妖魔鬼怪?分明是真龍天子,得天庇佑!曾經認為他不會留下子嗣,更坐不穩皇位的九黎族貴姓,如今終於著急了,紛紛在朝中上表,要求他趕緊冊立皇后,誕下皇子。
盤朵蘭本就對陛下余qíng未了,得了族中吩咐便積極行動起來,試圖修復二者關係。但qíng況似乎比她預想得還糟糕,陛下心裡已經有人了,對方究竟是誰?她一面思索一面在殿前徘徊,許久不見陛下傳召,這才不甘不願地離去。
殿內,聖元帝正在給小猴子清理傷口,原本桀驁不馴的小傢伙,此時卻乖乖蹲在案几上,哪怕疼得齜牙也不敢胡亂動彈。鷯哥歪著腦袋看它,不時啄啄它小手,小腳,長尾巴,黑豆一般的眼裡全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