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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與太常已分派儒生下去,每到一個鄉縣就唱念修法的好處,民眾卻並不採信,反倒以為朝廷在糊弄他們,越發生了怨氣。
qíng況越來越糟,若放任自流,魏國必然分崩離析;若qiáng勢碾壓,百姓必然遭受苦難,怎樣才能既快速又風平làng靜地解決這場危機成了聖元帝的一塊心病。他總想找個人說說話,拿個主意,放眼四顧卻發現未央宮裡只有穿堂冷風與昏暗燈燭,並無人能為他解憂。
“陛下您別喝了,明日還要早朝,睡晚了怕頭疼。您若是心裡不痛快,可去後宮排遣排遣,想必眾位娘娘很樂意伴您左右。”白福戰戰兢兢地勸說。
聖元帝冷笑一聲,“排遣?她們除了爭風吃醋,勾心鬥角,還懂什麼?朕的解語花不在此處。”話落眸子一亮,急道,“快拿文房四寶來,朕要寫信。”
白福不敢耽誤,忙取來文房四寶,一一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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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民亂四起,朝堂巨震,葉全勇一案已擱置待查,趙陸離亦被無限期關押,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歸返。除了關素衣,趙家上下都有些焦躁,寫了信向趙瑾瑜求救,卻久久未能收到回音,只能茫然坐等。
這日,關素衣正在書房裡作畫,忽然收到鎮西侯府送來的一封信,上書“夫人親啟”四字,下角落了忽納爾的款。她眉梢微挑,興趣漸濃,拆開後一目十行地看完,想也不想就寫下答案,命人送返。
聖元帝本以為夫人要考慮許久才能回信,已做好等待幾日,甚至數十日的準備,卻沒料只過了小半個時辰,急足就匆忙入宮,跪在御前復命。他拆開信封,取出清香撲鼻的夾宣,卻見其上只寫了七個行雲流水的大字兒——天子當以身試法。
以身試法?怎麼個以身試法?聖元帝兀自沉吟,苦苦思索,最終撫掌大讚,“妙啊,夫人果然是朕的解語花,賢內助!來人,朕要親自去鄉里探查民qíng,不喬裝改扮,不白龍魚服,怎麼張揚怎麼來,必要鬧得人盡皆知才好。”
白福幾個連忙苦勸,直說得口舌發gān也沒讓陛下改變主意,只好傳令下去,準備御攆與儀仗。
這一日,全燕京的人都知道皇上親自去近郊鄉縣安撫民眾,卻在途中驚了馬,翻了車架,壓倒一大片剛栽種的農田。為鼓勵農耕,保證糧產以供應軍隊,聖元帝曾頒布過一條律令,嚴禁任何人踩踏已種了秧苗的田地,違者杖十,罰銀五兩。
這回他自己犯錯,哪怕耕種田地的農夫一再表示無需賠償,卻還是命屬下在自己背部打了十杖,並親自將五兩銀子遞過去。當地官員早就安排了十里八鄉的百姓前來跪迎聖駕,將這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這場受刑並非作假,當皇帝轉過身時,竟有斑斑血跡從布料里透出來,染紅了龍袍。然而他絲毫也不在意,語重心長地道,“修法當以護民愛民為本,民貴君輕,不但民眾要遵守律法,皇族更該以身作則。在修法之初朕便說過,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又豈能自食其言?近來種種謠傳,非為朕之本意,摸查人口,完善戶籍,不為抓捕壯丁,bào征財稅,只為攤分田地,鼓勵開荒,供養百姓。朕想給大家一條活路,某些人卻為私yù鼓動民亂,令無辜者枉死。人口戶籍摸排清楚,家中只獨子一人可減輕賦稅徭役,更可免去征丁打仗;家中只孤寡老人,不但無需繳納賦稅,還可獲得官府周濟;家中人丁興旺,攤分的田地也就更多。你們只看見戶稅改丁稅,卻沒看見占田改均田,以往只能為世家巨族耕種田地,以獲得少得可憐的口糧,現在卻能自己擁有田地,靠勤勞肯gān養活一家人。你們說孰優孰劣?”
說到此處,他慨然長嘆,語氣悵惘,“朕一心為民,實不願你們枉送一條xing命,枉流一滴鮮血,故遲遲未派重兵碾壓全境。也希望你們能開霧睹天,破陳立新,共創一個太平盛世。”
俗話說得好,寧當太平犬,莫為亂世人。人活於世,誰不願安安穩穩、太太平平?誰不願安居樂業,豐衣足食?沒被bī到絕境,誰又會拿xing命去拼?此前也有人走鄉串戶,大力宣揚修法的好處,卻都及不上皇帝的以身作則與qíng真意切的自述。
莫說飽讀詩書的文人已淚灑滿襟,拜服於地,就是那些大字不識的平頭百姓亦深受觸動,山呼萬·歲,直贊皇上乃當世雄主,千古明君。
今日種種以最快的速度傳揚開來,□□的民眾冷靜了,開始打聽此前頒布的律法都有哪些,所謂的“均田”又是何意。帝師與太常親自遊走鄉里,為民解惑,於是戰火一處一處熄滅,拿起刀槍落糙為寇的壯丁紛紛跑回家,生怕慢上一步就沒能登記戶籍,導致家裡少得幾畝田地。
不過半月功夫,這場有可能分裂魏國,顛覆朝堂的災難就這樣消弭於無形。聖元帝沒耗費一兵一卒,只受了些許皮ròu之苦,但對一名驍勇善戰的將軍而言,這根本算不得什麼。
與此同時,關素衣收到了忽納爾送來的謝師禮,一箱典籍與一張地契。她早已聽說陛下以身試法之事,卻不以為怪,只當忽納爾把自己的信呈給鎮西侯,鎮西侯又報予皇上,這才有了後續。
回禮很貴重,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她卻受之坦然,捏著地契笑道,“皇上雖然出身糙莽,作風有些土豪之氣,然納諫如流,勇於擔當,稍加時日,必名副其實,堪為聖君。”
金子一面附和,一面將這番話默默記在心裡。
☆、第71章 出獄
關老爺子與關父各自帶著門生遊走於鄉縣,大力宣傳修法的好處,又有皇上以身作則,親自解惑,一場本該燎原整個魏國的災難頃刻間消弭。而背後散播流言者皆被抓捕,庶民發配邊疆,官員革職查辦,本就實力大減的王丞相一系又遭受一輪慘重打擊,竟連三司長官的職位都沒撈著,不得不黯然退出權力中心。
這日,關老爺子與關父辦完差事歸京,還未來得及跨進家門就受到帝王召見,入宮復命。
“這些時日全靠帝師與太常安撫民心,弘揚國法,委實勞苦功高。朕登基以來每有疑難,皆靠帝師、太常為朕籌謀,心中感激難以言表,惟願日後君臣相合,共創盛世。這三杯酒朕先gān為敬,帝師、太常請隨意。”
聖元帝連飲三杯,而後攔下yù陪飲的老爺子,擔心他飲酒過量傷了身體,自己沒臉向夫人jiāo代。太常好酒,且千杯不醉,倒是能與他喝個痛快。雖然未能娶到夫人,但私心裡,他早已認定她是他的夫人,自然而然便以泰山之禮對待兩位長輩,無論言語還是行止都極為恭敬。
關老爺子酒量淺,又加之路途勞頓,只慢飲半杯就有些不勝酒力,被兩個宮女扶到內殿休息。關父一面替皇上斟酒,一面暗暗打量他的jīng氣神,當真越看越滿意。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位諸事不懂的帝王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成長到這個地步。
此前他也在琢磨“以身試法”這招,然其中頗有幾分兇險,一是可能引起bào民圍攻;二是可能招來前朝餘孽暗殺,倘若出了什麼差錯,便會加快魏國崩塌的速度,反倒弄巧成拙,故得反覆測算,以保萬無一失。當他還在醞釀之中,準備稍加提點時,君王竟自己悟出這個道理,且身體力行,毫不遲疑。而本該焦頭爛額的地方官員,不過須臾就脫出困境,平息了民怨。
要知道,這人學習中原文化也不過兩三年的功夫,竟已jīnggān至此,果然是天生帝星,不得不服啊!
這樣想著,關父喟嘆道,“皇上英明果決,悟xing奇高,此次平亂不耗費一兵一卒便安撫全境,解了亡國之危,不出五年,微臣與父親怕是沒什麼東西能教給您了。這天下是皇帝的,別人說一百句,也比不上帝王一句,所以為君者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擲地有聲,力扛九鼎,此乃帝王之尊,不可折損。皇上雖出身糙莽,然微臣目下觀之,卻已有滔滔龍威,煌煌紫氣,來日必為一代聖主。”
這話夫人也曾說過,把聖元帝臊得耳根通紅,不敢抬頭,卻又滿心都是喜悅與振奮。這次平亂哪是他的功勞?分明是夫人出的主意,但他卻不敢與二位長輩坦白,想了想,認真道,“中原人有一個說法叫學無止境,真要論起學問,朕連帝師與太常的皮毛都未摸到,又怎敢居功自傲?此次平亂實屬高人指點,朕也是聽命而為罷了。”
“哦?究竟是哪位高人,皇上可否替微臣引薦?”關父眼眸一亮。
聖元帝嘴裡發苦,擺手道,“朕對她朝夕思慕,然而她與朕卻並不同心,待來日朕將她攬到身邊再替太常引薦吧。”
關父很是理解,勸慰道,“世間有才之士大多孤傲不群,既看不上功名利祿之累,亦舍不下閒雲野鶴之趣。皇上切莫急於求成,還得以誠心相待,慢慢打動,方為上策。”
誠心相待,慢慢打動,聖元帝咀嚼這八個字,不由jīng神振奮。君臣二人又聊了小半個時辰,待關老爺子酒醒之後才依依惜別。剛送走二位泰山大人,聖元帝就喬裝改扮,微服出宮,只因今日是趙陸離出獄的日子,夫人必會去天牢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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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亂平息後,葉全勇一案再度提上日程,不過三五天就理清真·相,呈報御前,各得其咎。葉家男丁大多被斬首,餘下幾名孩童流徙三千里;女眷中宋氏與劉氏罪孽深重,被判斬首,其餘人等貶為賤籍,押往邊關勞軍。
趙家被捋奪爵位,貶為庶民,在外人看來或許結局悽慘,對趙陸離而言卻等同於一場救贖。這爵位,這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均是靠出賣前妻得來,拿著燙手,丟掉反而舒心,他自是不會在意。
也因此,在牢里待了一個多月的他非但不顯憔悴,還變得更為坦然自若。
搖搖晃晃走出牢門,穿過昏暗的走廊,來到天光大亮的前堂,他忽然淚濕眼眶,哽咽出聲,原來母親、妻子、弟妹早已帶著孩子們在台階下等候,手中拿著gān淨衣物,濃香吃食與幾根柳條,見到他連忙奔上前噓寒問暖,撫慰不停。
“母親,這段日子讓您擔驚受怕了。”他握了握老夫人gān瘦的手腕,沖阮氏拱手致謝,末了將夫人與三個孩子緊緊抱在懷裡,用力勒緊。
“素衣,是我對不住你。雖然沒了爵位,但日後我必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若有違此誓,當天打雷劈。”他將臉頰埋在妻子馨香而又溫暖的頸窩裡,只覺得從未如此安寧,從未如此愉悅。
那些不堪的過往,恥rǔ的記憶,似乎已離他很遠很遠,他有這般可敬可愛的妻子,懂事聽話的孩子,同舟共濟的家人,此生已別無所求。
關素衣渾身僵硬,愣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將他推開,用柳條抽打過去,“道歉的話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說多了不顯誠意,反倒像是做戲。你在牢里待了數十日,身上不知沾了多少晦氣,趕緊離遠些,別過給孩子們。我幫你驅驅邪,待會兒回家點個火盆跨了,晚上用柚子葉好生泡澡,這事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