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頁
聖元帝哂笑,內心卻有些小得意。夫人現在可不就是他的賢內助?這些事,料想她只為自己做過。
改完第一段,關素衣尋到中間一段,指點道,“這裡也得重寫。先帝礙於您軍功卓著方無奈認子,改為偶然發現您身份,欣喜若狂地認下。您們父慈子孝,和樂融融,不是暗地算計,互相殘殺。政治就是如此,把真實掩蓋,把醜惡美化,日後您寫詔書時也得多加修飾。”
聖元帝愛極了她好為人師,諄諄教導的模樣,一面暗笑一面點頭,態度堪稱乖順。
被他言語輕薄的怒氣消減很多,關素衣緩和了面色,繼續修改,“有關於先帝的段落改完,還得將您絞殺幾個兄弟的事跡隱去,以免給世人留下六親不認的印象。”說到這裡,她不得不管感慨聖元帝真是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的典範。大皇子故意拖延援軍,致使他被前朝大軍圍殺,他也如法pào制,反令大皇子死在重圍當中。三皇子和六皇子派遣jīng銳設伏,他脫險後亦同樣伏擊二人,導致他們萬箭穿心而死。
或許因為從小未曾得到過關愛,又被野shòu養大的緣故,他的思維方式很直接,別人對他好半分,他能記一輩子;別人對他心懷惡意,他就撲上去撕咬,至死方休。他貌似是個危險人物,但只要拿捏好尺度,實則非常容易相處。
難怪葉蓁救他一次,他能把對方當成菩薩一般供在宮裡。直至此時,關素衣才終於理解他的為人,怨氣不知不覺消減很多。
“您從頭至尾都沒提及太后,臣婦幫您加一段,略敘一下您們的母慈子孝,以作世人表率。還是那句話,哪怕您再恨她,也得把這種心qíng掩蓋起來。”她用硃筆飛快刪改,寥寥幾句便勾勒出一幅母慈子孝圖,又把個別文字稍加潤色,嘆道,“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聖元帝接過寫滿紅黑字跡的文稿,仔細閱覽,半晌後拊掌大讚,“夫人大才!這篇文稿朕十分滿意,偏執沒了,追思有了;戾氣消去,痛切至深,既能感天動地,又能博得美名,足以拿去昭告天下!”
關素衣正想擺手自謙,卻又聽他滿足喟嘆,“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夫人果然賢惠!”
“這是先太后祭禮,還請皇上自重!”她怒氣升騰,雙目冒火,扔掉羊毫就要離開,卻被聖元帝攔住去路,誠心道歉,“夫人莫氣,那些混帳話朕平日裡念叨習慣了,竟不知不覺脫口而出。朕對不住夫人,朕給夫人賠罪。”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卻更生氣了。關素衣恨不得端起硯台潑他一臉墨汁。
聖元帝左右攔了攔,無奈轉移話題,“夫人要走可以,能否先替朕解惑?上次朕戴著人皮面具,您究竟是怎麼認出朕的?”
關素衣左右繞不開,只能冷笑,“一股蠢氣撲面而來,實乃魏國頭一份,我如何認不出?”
聖元帝非但不惱,反而低笑起來,展開雙臂將殿門堵死,認真道,“夫人知道朕並不蠢,之所以那樣說,是在與朕打qíng罵俏嗎?朕從小被野shòu養大,三歲開始學說話,一月就能通曉事理;漢學博大jīng深,朕二十三四方開始接觸,幾年下來已深諳jīng髓。從前上陣打仗,每每都是拿命在拼,從不懂得兵法詭道,現在卻能用兵如神。夫人嫌棄朕蠢,那麼夫人捫心自問,若朕都是蠢人,魏國還有幾個聰明人?”
他走近幾步,慎重道,“夫人,朕或許出身不夠高貴,學識不夠淵博,但朕一直都在為您改變。朕用盡所有辦法取悅您,您能感受到嗎?起初朕不敢表明身份,只能靠鴻雁傳書聊表相思……”
關素衣開口打斷,“那不是鴻雁傳書,而是意圖勾搭成jian。”
聖元帝,“……”
咽下一口氣,他繼續道,“後來朕按捺不住,終於表明身份,本以為中原女子看重貞潔,這才使了些非常手段……”
“勾搭成jian無果,於是qiáng取豪奪。”關素衣語氣淡淡。
聖元帝,“……非常手段反而更惹怒夫人,朕痛改前非,再不敢對您有半分不敬。朕現在只要能遠遠看您一眼就心滿意足了,似今日這般獨處,實乃朕急需夫人指點,日後定當順從夫人意願。”
“qiáng取豪奪不成,又改為yù擒故縱。皇上果然高招。”關素衣拱手,表qíng譏諷。
聖元帝閉了閉眼,十分無奈,“夫人,咱們能好好說話嗎?沒錯,朕的確在絞盡腦汁地討好您。看看您的手,再看看朕的手,一個墨香濃郁,一個沾滿鮮血,一個潔白無瑕,一個粗糙醜陋,這兩隻手原本不該jiāo握在一起,因為它們實在太不般配。但朕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與焦灼,因為朕知道,您是朕這輩子能得到的最美好的寶物,若與您失之jiāo臂,朕定然後悔終生!所以無論如何,朕也不會放手。”
他伸出大掌,用力握成拳頭,眸中隱現專橫之色。
關素衣絲毫不露怯容,退開兩步徐徐道,“陛下,您上次為防臣婦逃走,不但點了臣婦xué道,還卸了臣婦繡鞋,您記得嗎?”
“記得。”聖元帝心中莫名。
“臣婦到底還是逃走了,卻因為失去履鞋,傷了雙足。”她指著殿外的一條小徑,平淡開口,“您將臣婦指給趙陸離,多麼艱險的一段荊棘路,臣婦都已安然無恙地走過,眼見前方唯余坦途,您竟橫加gān涉送來葉蓁,您的所作所為與那天一樣,實乃除我履鞋,卸我甲冑,置我於荒野luǒ足狂奔,您追趕得不亦樂乎,焉知我早已傷痕累累,鮮血盡流在不為人知處。您是皇帝,無人敢非議您,我乃人·妻,必為千夫所指。皇上,您若真的把我當成寶物,便該將我束之高閣,安然存放。”話落深深拜伏下去。
聖元帝半晌無言,心中急痛,待回神時,夫人已踏上小徑,自顧離開,卻因雨絲漸大,淹了窪地,被丈許長的水畦擋住前路,只能在原處徘徊。
“夫人若怕路遇荊棘,傷了雙足,朕願以皇權為您鋪路。”他邊說邊脫掉身上龍袍,毫不猶豫地墊在水畦之上。
白福驚呆了,不敢置信地忖道:那,那可是龍袍啊!貨真價實的龍袍!陛下您怎麼能……
☆、第110章 不屈
若在往常,一個水畦而已,大踏步走過去,回屋換身gān淨衣服也就罷了。但今日不同,關素衣為修改文稿耗了近一個時辰,眼看祭禮就要開始,她若趟水過去,到得側殿,竟連重換一套祭服的時間都沒有。
穿著裙擺濕透,濺滿泥點的祭服參加儀式,上頭立刻就能治她一個“大不敬”之罪。
目下,這件華麗非凡的龍袍已吸滿水分,變得越發厚實膨脹,若踏足而過,頂多打濕鞋邊,絕不會濺起任何泥點。但它是皇權的象徵!誰敢在上邊踩幾個鞋印?不要命了嗎?
也只有忽納爾這樣的蠻人才會毫不猶豫地將它脫下來覆蓋在水畦上。他對皇權的認識或許還不夠深刻,日後想起這遭,又會如何作想?若他意yù秋後算帳,別說自己,怕是十個關家都不夠他砍!關素衣氣得咬牙,既不敢踏過去,又不甘迴轉。忽納爾正張開手臂等著她,若是走回去,請求他派幾個宮人用木板把水畦蓋了,照樣也是向他妥協,與屈服於皇權有何區別?
真的很不甘啊!這樣想著,關素衣就要跨過路邊的藩籬,往花圃里走。
“夫人怕是不知,淺糙枯敗,浸透雨水,從上面走過,沾上的水跡和泥點只會比水畦更多。”聖元帝狀似擔憂地提醒。
關素衣幼時經常跋山涉水,又豈會不知?她手剛搭上藩籬就遲疑了,故而久久不動。更何況除了淺糙,裡面還有各種花木,帶刺的不在少數,勾破了衣衫或勾亂了髮髻,只會讓她更顯láng狽。似乎除了踏過龍袍,她已經無路可走。
“你究竟把皇權看成什麼?”她回頭詰問。
聖元帝上前兩步,語氣溫柔,“此前,朕只把它看成保命的工具。因為朕若是不當這個皇帝,唯有死路一條。後來經由夫人提點,朕慢慢想明白了,皇權不僅是朕個人的權利,也是天下蒼生的權利,且天下蒼生還要更重一些。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朕可以做到,且正慢慢實現著,所以朕把皇權看得很重,卻也很輕。重到周濟天下蒼生,輕到捨棄一件龍袍,只為讓朕的女人走得更順遂。朕終究是人,也會有感qíng與私yù。夫人,您只管往前走,朕在腳下墊著您,在身側扶著您,在後方接著您,在前方等著您。無論您想往哪兒走,朕都奉陪。”
他深深作揖,態度慎重。
關素衣確實有些動容,但也只是一些而已。權利似乎很誘人,卻會摧毀她平靜的生活。這人現在如此虔誠,焉知日後會如何翻臉?天家無qíng,他現在還想不明白,日後權勢日重,威嚴日盛,慢慢也就被侵蝕了。正如韓非子在《備內》中所言——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制於人。
所以沒有哪個皇帝能一直不忘初心,也沒有哪個皇帝能不多疑。他現在越縱容自己,將來猜忌的時候便越可怕。
關素衣不會拿家人的xing命去賭,趁他現在對自己還有幾分qíng誼,早些勸他死了心罷。這樣想著,她抬頭望了望,然後慢慢後退。
聖元帝阻攔道,“夫人,您該不會想跳過去吧?這水畦長達一丈,連身qiáng體健的男子都難以跨過,更何況女子?且前方道路泥濘濕滑,您若是一個沒踩穩,恐會跌入水畦,下場只會更láng狽。夫人,您千萬別任xing。”
關素衣理也不理,兀自退開一段距離,然後加速前進。
聖元帝連忙跟過去,雙臂舉得高高的,準備接住她,卻見她並非遠跳,而是高跳,一下就抓住了頭頂橫斜的一根樹gān,輕輕鬆鬆dàng了過去,落地時像一隻蝴蝶,悄無聲息,素色裙裾忽然綻放又忽然層斂。被她搖下的水珠叮叮咚咚砸落,濺起一朵朵小水花,場面十分美妙。
她一面拍打不染塵埃的下擺,一面輕笑道,“皇上,臣婦也想明白了。當你以為前方只有一條路,甚至於沒有路時,那只能表明你眼界還不夠寬闊。你可以嘗試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能回頭看。皇上,婚已經賜了,臣婦已經踩過荊棘,趟過水畦,您也一路朝前吧。”話落轉身,大步而去,行經一名內侍,順手奪了他的油紙傘,消失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中。
聖元帝看看夫人朦朧而又灑脫不羈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濕透的龍袍,忽然朗笑起來,“夫人,您在前方走好,朕很快就趕上。您說得對,人的確要一路朝前,永不放棄。”
關素衣連腳步都未停頓,兀自去遠了。聖元帝痴痴凝望著她,待那素色的光影徹底消失,才看向忙不迭撿起龍袍的白福,“夫人既不慕權勢,又不愛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唯一的嗜好便是藏書。你說朕該怎麼獲得她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