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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越想越覺痛快,不等明蘭伺候便已親手滿上一杯,再度飲盡,而後用手背拭去嘴角酒漬,眯眼笑贊,“侯爺好生闊氣,竟連古井貢酒也拿了出來。”
“比起豪闊,在下哪及夫人萬一?”秦凌雲一面掏出佛珠,一面暗暗觀察皇上,卻見他端著酒杯遲遲不飲,似乎有些痴了。
這也難怪。關素衣酷愛素衣,一身曳地長裙既無珠玉點綴也無繁複刺繡,只用暗色絲絹裹了邊,反倒越顯雍容雅致,堆雲墨發用一根飛鳳銀釵挽在腦後,腮側垂落兩縷,自然而又清新。更妙的是她的五官,無一處不jīng致,無一處不華美,既有女人的柔媚,更兼具少年英氣,雙目湛然若星,顧盼生輝,分明來自於書香世家,行止間卻又帶著幾分灑脫不羈、豪qíng肆意,贊一句佳人絕世也不為過!
莫說在場男子看呆了去,連李氏都有片刻恍惚。
“哎呀我的乖乖!妹妹生成這樣趙陸離還要納妾,莫非眼瞎不成?”李氏拍桌罵道,“當真是好白菜讓豬給拱了。”
關素衣噗嗤一笑,越發顯得妍姿艷質,引得李氏神魂顛倒,扒拉在她身邊連連勸酒。
聖元帝這才猛然回神,立即將酒杯送至唇邊,豪飲幾口以解gān渴。與天下男人一樣,他也喜好美色,對長相明麗者自然格外優容,然而明麗到這等程度,卻是平生僅見。當她仰頭豪飲,唇染珠光;當她抬手輕拭,如林下風韻;當她漫語輕笑,似chūn暖花開,剎那間,周圍的嘈雜喧囂盡皆褪去,yīn暗bī仄轉為光焰萬丈,叫人只能看著她,聽著她,想著她。
然而她已嫁為人婦,從此只有趙陸離能堂而皇之地看她,聽她,想她。聖元帝勉qiáng移開視線,末了連飲三杯,只覺這貢酒變了味兒,入口不見醇厚,唯余酸苦。
關素衣並未察覺到九黎族漢子隱藏在濃密鬍鬚下的yīn郁,自顧痛飲幾杯,越顯意氣風發。
此時台下舌戰正酣,徐廣志連連拋出論點,直言仁治勝於法治,而孝、悌、忠、信四者,孝為首善,應當立為國本。以孝治國,此乃徐氏理學的核心。
但關素衣卻不敢苟同,朱唇輕啟,緩緩吐出兩個字——放,屁。
李氏先是愣了愣,繼而拊掌大笑,“萬沒料到妹妹也會罵人,我聽著怎麼一點兒不覺得粗野呢?人美,吐出的字兒也是美的。”
秦凌雲知她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免頭疼。
聖元帝亦忘了口中酸苦,沉聲低笑起來。關素衣竟會罵人?不過倒也並不奇怪。她可以雍容閒雅,也可以灑脫不羈,更可以傲睨自若,只因她有那個本事。她長在關家,xingqíng卻似野馬無韁,敢說敢做,真不知關老爺子是如何將她拉扯大的?
思忖間,關素衣繼續道,“倘若以孝治國,那麼忠孝兩難全時,該舍何者?按照徐廣志的說法,當舍忠取孝。然覆巢之下無完卵,沒了國,哪來的家?不死守大國卻顧小家,又怎麼守得住?孝悌忠信,當是忠字在前,孝字在後;若二者相悖,當舍孝而盡忠;若家國不保,當顧大國而舍小家。救濟蒼生,平定天下,方為大仁大義,方有千千萬萬的幸福之家!徐廣志的眼界和格局,著實太小。”
“好,說得好極了!”聖元帝拊掌讚嘆,心緒翻湧。關素衣的字字句句都能說到他心坎里去,更兼之她傲然睥睨的神態萬分動人,令他心裡火燒一般滾燙。
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可見民眾對徐廣志的觀點很是認同,惹得關素衣冷笑起來,“儒學流毒無數,也配大談治國。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與‘君輕民貴’的說法完全相悖,等於自扇嘴巴;而親親相隱又可延伸為官官相隱,以至於血親犯法全族袒護,官員瀆職無人申告,久而久之,一鄉一縣皆民風頹爛,一朝一堂皆貪贓枉法,竟成常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便已治無可治。”
秦凌雲容色肅然,連連點頭。聖元帝亦放下酒杯側耳聆聽。
“人有私心,此乃本xing。行善多為他人,作惡多為自己,為他人難,利自己易,故而做清官難,當貪官易。仁治等於人治,沒有嚴刑峻法約束,官員自是怎麼利己怎麼來,誰管治下黎民?誰管江山社稷?誰管堂上君王?反正親親相隱、官官相護,君王便似那沒了眼耳口鼻的傀儡,任人欺瞞。故此,仁治可以,卻絕不能人治,而法治,無論過去多少年都不會被替代,更不會消亡,因為它在某一方面保全了天下庶民的利益。”
終於把憋了兩輩子的話傾瀉而出,關素衣豪飲一杯,大感痛快。誰規定關家人一定要崇尚儒學?男子可以有自己的思想,難道女人就只能當個無知無覺的物件嗎?她不服。
放下酒杯,她嗓音中已含了些許醉態,“過去的律法以君王為本,忽略了庶民,終致民怨沸騰、亂象頻生,邦國顛覆。倘若以民為本來制定律法,那麼百姓的日子應該會過得更好些吧?我們大魏國應該會屹立得更久些吧?”話落,一雙如訴如泣,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朝九黎族大漢看去。
聖元帝被她看得臉熱心跳,不由啞聲道,“那是自然。夫人憂國憂民,心懷天下。夫人的訴求,陛下定能聽見。”
“那不是我的訴求,是他們的訴求。”關素衣指著樓下黑壓壓的人群,淺淺笑了。
☆、第35章 焚書
聖元帝再如何權勢滔天,其本質還是個有血有ròu的男人,如何能不愛美色?且這美色更兼具灑脫不羈、傲雪欺霜之風qíng,也就越發令人沉迷。此時,他已悄然坐近了些,一雙熾熱眼眸定定凝望,每當女子飲盡一杯便及時斟酒,很是享受為她服務的樂趣,當她斜眼笑睨時,卻又擺出懵里懵懂的模樣,生怕內心的孟làng被對方察覺,從而招致厭惡。
台下,徐廣志還在高談闊論,但他每拋出一個論點,就被樓上的關素衣批駁得體無完膚,莫說秦凌雲和聖元帝已經聽呆了,連大字不識的李氏也覺jīng彩無比。
“照你這麼說,儒生對家國而言等同於蟲豸,毫無用處?”秦凌雲笑得不懷好意,“真該把關老爺子請來,讓他聽聽你這些論調。儒學泰斗親手教養出的高徒,結果竟將他貶得一無是處。”
關素衣已經微醺,一手捏著小酒盞輕輕搖晃,另一隻手托住下顎,逸態橫生。她水汽氤氳的眸子乜了乜九黎族大漢,對方立即舉起酒壺為她添滿,耳根悄然通紅。
她這才輕笑起來,徐徐道,“誰說我祖父和父親一無是處?他們傳道、授業、解惑,為幼兒開蒙,教他們明禮、明德、明義、明志,來日長成,這些知禮、行德、仗義、有志的青年將成為魏國的中流砥柱。此乃教化之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萬載之後,他們的名字必定還鐫刻在史書上供後世瞻仰,因為他們破除蒙昧,為時人開智。侯爺說是與不是?”
秦凌雲無語了,半晌後才忿忿不平地掏出佛珠,譏諷道,“好的壞的,黑的白的,全被你一人說盡了,我們這些俗人還是閉嘴吧。”
李氏撫掌朗笑,“頭一次遇見小雲說不過的人物,當浮一大白!”
“姐姐請。”關素衣伸手相邀,轉過臉,見那九黎族漢子痴痴望著自己手裡的酒盞,不由笑道,“是否覺得小盞飲用沒甚意思?這裡無需你伺候,過去與他們大碗喝酒去吧。”指尖點了點隔壁幾桌侍衛。
秦凌雲捂臉,簡直不敢相信關素衣竟如此自然而然地使喚陛下。什麼叫“無需伺候”?倘若知道陛下·身份,也不知她會作何表qíng,還能這般泰然自若,傲睨萬物?怕是會被嚇哭吧?
聖元帝卻半點不惱,反倒有些享受她的關照。他確實好大碗暢飲,卻並非酒蟲勾心,而是被她泛著粉晶的透明指尖給迷住了,這才剎那失神。他搖了搖頭,憨厚道,“伺候夫人是卑職的榮幸,況且夫人說話很有意思,卑職喜歡聽。中原人有一個說法,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以前不解其意,現在卻深有感觸。聽夫人說幾句話,比卑職讀萬卷書都管用。”
關素衣被他逗笑了,擺手道,“你不用捧我,我自己幾斤幾兩還是知道的,學識淵博比不得外祖母,術業專jīng比不得祖父,不過白說幾句酸不溜丟的閒話,全當逗個樂子。中原還有一個說法,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有空多出去走一走就會發現我也不過如此。”邊說邊從大漢手裡接過酒盞,親自替他滿上,往前推了推,語氣溫柔,“既喜歡聽我說話,咱們就邊喝邊聊,不用管你們侯爺。”
鎮西侯立即頷首,“夫人請你喝酒,你便敞開喝,今兒咱們這裡沒有貴賤之分,亦無主僕之別。”至於誰主誰仆,他們自個兒心裡明白,只瞞著關素衣一人而已。
聖元帝故作憨傻地撓頭,又謝過夫人賞賜,末了將酒一飲而盡。他愛極了夫人微醺後泛著紅暈的臉頰,更愛她總是氤氳著水霧流光的璀璨眼眸。她說話又輕又柔仿似羽毛划過心尖,偶爾卻擲地有聲、震耳發聵,與她說話,當真是一件莫大樂趣。至於樓下的徐廣志在說些什麼,已完全被他忘到腦後。
幾人圍桌暢飲,少頃,一樓傳來雷鳴般的掌聲,只見徐廣志已把最後一名法家學者駁倒,提筆糙書四字——仁者無敵。
“好,好字!”
“徐大家果然見識了得!”
“廢黜百家,獨尊儒術,此言jīng妙!我魏國若推崇儒學,施行仁政,必當無敵於天下!”旁聽者群起叫好,徹底拜服。
徐廣志沖台下諸人拱手,末了走到資助自己舉辦十日舌戰的九黎貴族身邊,畢恭畢敬地行禮。一群儒生立刻將他團團圍住,你一句我一句的追捧起來,場面十分熱鬧。
“仁者無敵,這四個字兒倒十分霸氣。”李氏雖看不懂,卻聽了一耳朵,笑問,“妹妹,這是啥意思啊?”
“施仁政者,萬民歸心、四海來朝,當屬無敵。這一句堪稱至理名言,故皇上才會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以仁愛治國。皇上心繫百姓,實為聖君。”因鎮西侯是皇上的鷹犬,關素衣順手拍了一個馬屁,這便起身告辭。
聖元帝心頭的甜意剛湧上來,就被失落壓了下去,忙道,“夫人再坐一會兒吧,反正時辰還早。”
“不……”關素衣未盡之語皆被惱怒衝散,只見徐廣志贏了辯論,竟換了原本定好的彩頭,讓諸位法家學者把身上攜帶的典籍jiāo出,扔進火盆里燒掉。他意圖用行動表明自己廢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決心,而周圍那些儒生非但不加以阻攔,反倒鼓掌起鬨,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