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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又羞又氣卻掙扎不開,只能柔聲勸解,“皇上,您先放開臣婦,咱們坐下慢慢談成嗎?臣婦常聽祖父與父親贊您心胸寬大,秉xing仁厚,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走在街市上,百姓也對您jiāo口稱譽,愛戴有加。您好不容易打下的邦國,攢下的威望,難道就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便毀於一旦嗎?您有沒有想過後世會如何書寫這段歷史?會如何在您的豐功偉績上增添一個永遠無法洗清的污點?您說臣婦是瓷器,您是瓦礫,這話卻大錯特錯!臣婦或許是瓷器,或許有點jīng致貴重,叫人想要收藏,但世間同樣jīng致,同樣貴重,甚至更jīng致,更貴重的瓷器並非沒有,您富有天下,想要多少便能得到多少,而且是正大光明,輕而易舉。”
她用誠摯的語氣繼續,“皇上,您不是瓦礫,您是國器,是鎮守山河的東皇鍾,支撐國運的九龍鼎,您的聲譽與威望不容玷污。還請皇上為您自己,也為臣服,保留一些尊嚴。”
聖元帝將下顎磕在她肩膀上,側臉看著她忽閃的眼睛,一開一合的嘴唇,心裡滿是眷戀與柔qíng。
“為你保留尊嚴?朕還以為你會哭著喊著要朕保留你的貞潔。你們中原女子不都很看重貞潔嗎?你被朕抱也抱過了,親也親過了,貞潔已失,便算是朕的人了吧?再者,夫人也大錯特錯,天下間再沒有女子堪與夫人相比,在朕心中,夫人才是獨一無二的瑰寶。”
關素衣眉頭皺得死緊,隱忍道,“貞潔是為別人守的,尊嚴卻是為自己留的。我不知別的女子如何想,倘若叫我失了尊嚴,與殺了我沒甚兩樣。皇上,您高高在上,權勢滔天,所以從不把我們這些螻蟻放在眼裡。但您須知,螻蟻也有生存的權利,也有抗爭一切的決心,倘若耍弄太過,寧願化為泥土也絕不妥協。您不要以為您是君上,就能肆意擺布我的人生,您已經毀了我對婚姻的期待,還請您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完後半生行嗎?您的遊戲,我奉陪不起!”
聖元帝感受到她劇烈起伏的胸膛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終於慢慢將她放開,嘆息道,“夫人莫氣,氣壞了身子朕會心疼。你好好坐著,聽朕說話。”末了在她肩胛骨上點了一下。
關素衣肩膀一麻,緊跟著雙腿便無法動彈了,不由喊起來,“你要gān什麼?”難道他真想毀了她的貞潔,bī她就範?
然而她想錯了,聖元帝只是將她抱到對面的軟榻上,令她斜倚在迎枕里,怕她凍著還加蓋了一條薄毯,塞了一個手爐,仔仔細細將她凌亂的額發撥到耳後,動作體貼入微。
此時已近深秋,外間有北風颳過,令枯huáng樹葉簌簌作響。一縷寒風順著沒粘牢的窗戶紙鑽進來,繞著桌上香爐轉了一圈,令垂直向上的煙霧氤氳四散。
靜謐的氛圍感染了關素衣,而聖元帝溫柔的態度也讓她隱約意識到,他沒有傷害自己的yù念。
她緩了緩語氣,再次詢問,“你究竟想gān什麼?你點了我的xué?”自從見識到武功的神奇之處,她花了許多時間研究,自是能分辨一二招數。
“若是不抱著你,不拘著你,你怕是會想盡辦法跑掉。朕說過不會傷害你,只想讓你坐下來,好好聽朕把話說完。”聖元帝從懷裡掏出幾張寫滿文字的宣紙,自嘲道,“朕有許多話想對夫人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效仿帝師,來之前寫了許多手稿,然而聽完夫人的祭文,朕忽然意識到,再優美的文字若是沒有深刻的qíng感支撐,便什麼都不是。”
他將稿紙扔進火盆,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臉上悲喜難辨。待煙霧散去,他走到榻邊緊挨著夫人落座,脫掉她小巧jīng致的繡鞋,將她蓋著薄毯的雙腳搭放在自己膝頭,一面輕拍一面徐徐開口,“其實朕第一次見到夫人便是在覺音寺,你當時口舌如刀,把一群法家學者批駁得啞口無言。”
關素衣狠狠瞪他一眼,懶怠搭理。
聖元帝用大掌裹住她略有些冰冷的玉足,苦笑道,“朕當時真是有眼無珠,心想這小姑娘滿口的仁義道德,酸得很,xing子還那般剛qiáng氣盛,也不知將來哪個倒霉蛋能消受。於是當趙陸離前來求旨的時候,朕雖然已有納你入宮抬舉關家的意思,卻還是把你賜給了他。”
關素衣冷笑道,“謝皇上賜婚。雖然起初過得有些艱難,但現在夫君愛我,婆母護我,孩子們孝順我,下仆們敬畏我,可說是沒有一絲不合心意的地方。我是腦子被門夾了才會與趙陸離和離,反倒成為您三千佳麗之一,等待您偶有一日的垂幸。”
聖元帝將她蔥白指尖拉過來,澀聲道,“夫人不必刺朕,朕早已經後悔了。什麼三千佳麗,婕妤寵妃,不過是謠傳罷了。夫人也不要把趙家形容的那般和美,你究竟算不算趙家的媳婦,你心裡清楚,朕心裡也清楚。”
“然而只要我願意,隨時都能成為實至名歸的趙夫人。”關素衣直勾勾地盯著他。
聖元帝眸色微暗,語氣也變得十分危險,“夫人若是願意屈就趙陸離,又哪會等到現在?你說這些話除了噁心自己,讓朕難受,還有什麼意思?”
他輕輕撫摸她因為發怒而顯得格外紅潤的臉頰,回憶道,“然而再次見到夫人,與夫人深談,朕才明白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因為痛悔不已的錯失,朕學會了怎樣去判斷一個人,衡量一件事,從此小心謹慎,不敢妄下決斷;因為夫人jīng通文墨,所以朕耐下xing子去通讀曾嗤之以鼻的儒家典籍,認真聆聽帝師的每一句教誨,從而日漸進益;因為夫人把百姓疾苦看在眼中,痛在心上,所以朕學會了愛民如子,發政施仁;因為夫人筆戰jian佞,引導輿論,所以朕明白了民心與民意的重要。都是因為夫人,朕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可以徹夜學習不眠不休;可以端坐朝堂,運籌帷幄;可以隱忍怒氣,納諫如流。朕從一個只知道砍殺的莽夫,xingqíngbào戾的羅剎,變成朝臣口中的英主,百姓心中的明君。”
他眼裡閃爍著無數光點,喟嘆道,“為了能配上這樣美好的夫人,朕願意成為更好的自己。為了得到夫人一句肯定,朕願意打造一個太平盛世。”他湊近了些,直直望進夫人滿是錯愕的瞳仁,“夫人,你還覺得朕的感qíng可笑嗎?還覺得它只是一場戲弄,一個遊戲嗎?”
關素衣喉嚨gān澀,久久難言。她被這人的話語鎮住了,絕想不到在他種種仁德舉措的背後,竟處處都有自己的影子。難怪他幾次貶斥徐廣志,堅決阻撓對方入仕;難怪他重修法典,整肅朝堂,為百姓廣開言路;難怪他拒不接受“四等人制”,免於國家分裂。
雖然這樣說似乎有些過於高看自己,然而現實卻真切地擺在眼前,為了迎合她,得到她的認同,這人默默做了很多,多到改變了關家的命運,改變了王朝的命運,甚至改變了天下格局。
關素衣發現自己一個字都吐不出,卻不再是因為憤怒,而是複雜到難以言表的qíng緒。恍惚中,她竟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或許最深沉的感qíng不是為一個人付出所有,而是盡己所能的為她改變一切。改變自己,同時也改變世界。
當然,在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因為只有帝王才具備改變天下格局的權勢。
原來這就是人人趨之若鶩的帝王之愛,果然很有重量,也很有力量。關素衣避開他深qíng的眼眸,看向不著邊際的遠處,暗忖道:可惜這份愛她要不起,更不能要。和離,再嫁,然後鎖入深宮與一群女人爭寵,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隨之而來的非議更會斷絕祖父與父親的仕途,進而毀了關家千年聲譽。
帝王之愛的確難得,然而又能維繫多久?她已經輸了一次,絕不會拿第二次重生去賭。
聖元帝知道她在顧慮什麼,心裡焦急,卻也百般無奈。現在無論說得多真誠,多慎重,在她聽來都是空話,正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切但憑時間來證明吧。
他慢慢解開衣襟,脫掉外袍,直言道,“夫人方才說朕高高在上、權勢滔天,而自己卻是螻蟻,任憑擺布。夫人你想錯了,朕也有卑賤入塵、命如螻蟻的時候,你若是對朕多一些了解,就會明白朕從不玩遊戲,更不戲弄人心。人心是何物,qíng感又是什麼,在此前的二十多年裡,朕無從知曉,因為朕自幼與野shòu為伍,不識字,不言語,只懂獵殺。”
關素衣見他連單衣都脫掉了,露出jīng壯的身體,立刻轉頭訓斥,“你想gān什麼?快把衣服穿上!”
聖元帝輕輕捏住她下顎,將她的臉轉過來,嘆息道,“朕想讓夫人好生看看,在華麗衣袍與滔天權勢的掩蓋下,真正的忽納爾,亦或霍聖哲,究竟是什麼模樣。”
☆、第95章 心魔
關素衣只飛快瞥了一眼就愣住了,倘若這人不脫掉衣衫,她絕無法想像在華麗袍服的掩蓋下,這具軀體曾遭受過怎樣的創傷。
他的確很高大偉岸,每一塊隆起的肌ròu都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然而除此之外,卻也遍布著jiāo錯的傷疤,一根根,一條條,一道道,好了又傷,傷了又好,所謂的“體無完膚”也不過如此。
他左胸盤踞著最深也最致命的一道疤痕,僅憑ròu眼就能分辨,在受傷之初,定是直達心臟,幾乎斃命。
“你,你不是九黎族的少族長嗎?”關素衣感覺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明知“非禮勿視”,卻無論如何也挪不開眼。
“少族長?怎麼可能!那不過是朕登基之後,座下群臣給朕臉上貼的金。你們中原人就是好臉面,誰當了皇帝便非得給他編一個非同凡響的出身和名頭。”聖元帝眸色暗沉,表qíng恍惚,似乎在回憶著什麼。
“夫人看這,”他指著自己左肩上的幾道疤痕,“這是朕五歲時與孤láng爭食留下的抓傷,因夏天炎熱,蚊蟲叮咬,著實潰爛了一兩月才漸漸癒合。還有這裡,這是朕初次上戰場,被敵人一刀劈開……”
他一道一道細數,每一道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傷痛,每一道都是一個常人難以想像的生死劫難。他如今能泰然站在此處,與自己回憶過往,在關素衣看來簡直是個奇蹟。
“這道傷疤又是如何留下的?它是最兇險的一次吧?”關素衣分明不想回應,卻又難以克制內心的疼痛與關切。
聖元帝沉默良久才啞聲道,“這是朕自己刺下的。”
關素衣驚駭地看著他,簡直難以想像似他這般心堅如鐵又悍勇無匹的梟雄,竟會產生自戕的念頭。為什麼?究竟發生何等慘事,才會叫他如此絕望,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