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如今儒學盛行,前些日子皇上還放出一條消息,yù以科舉選官,這是打破世家專權的第一步,亦是廢除九品中正制的第一步。世家巨族雖多有阻撓,但無奈他們在戰火中損耗了太多底蘊,已無力反抗新帝,而天下寒士人數甚眾,自是傾盡全力支持,所以不出三年,科舉選官制就會成為入仕最主要的一條途徑。趙陸離雖然是個活王八,但好歹有點見識,所以在政令剛出來的那天就建立了族學,並為兒子延請一位鴻儒當夫子,寄望於他將來有一天能夠依靠才學走上仕途。
但是趙望舒並不領qíng,想盡辦法逃學偷懶。他今年十歲,正是愛玩愛鬧,人憎狗厭的年齡,連拉帶拽地把繼母往結了冰的荷塘里拖,“我早下學了。快走,那邊的雪堆里埋著趙二寶給我做的雪橇板,可好玩啦!”
關素衣被拉得踉蹌,好不容易站穩身子才道,“你先與我一塊兒去族學裡看看,如果真箇下學了,我再帶你去玩。但倘若你騙我的話,我便要告訴你父親。”
“我說下學就是下學了,你怎麼那麼認死理兒呢?”趙望舒有些生氣,跺腳道,“你爹和你祖父的官職都是我父親求了皇上弄來的,你嫁進趙家是攀高枝兒,合該事事順從,處處謙卑,豈能與本少爺擰著來?你陪不陪本少爺玩,給句話!”
“不陪。走,我帶你回族學。”關素衣上前去拉趙望舒,卻被他三兩下掙開,一溜煙跑到十米開外,氣急敗壞地叫罵,“好你個關氏,竟然管到少爺我頭上來了!我不要你做我母親,這就叫爹爹休了你!還有你祖父和你父親的官也別想當了,這就是得罪本少爺的下場!”話落用力跺了跺腳,飛快跑遠,想來也怕被拎回族學去。
關素衣盯著他遠去的背影,表qíng莫測。上輩子,她對頑劣的繼子十分頭疼,花了無數jīng力去教導規勸。因祖父畢生致力於教書育人,她耳濡目染之下也頗有幾分手段,慢慢把繼子掰正,並教養得十分出色。哪料他非但不知感恩,還反過頭來誣陷繼母與外男有染,硬生生磨掉她對侯府最後一絲溫qíng。
重來一回,關素衣哪裡還有閒心去教導這熊孩子,只看著他越長越歪,最後毀在葉繁手裡也就罷了。剛消停不久的雪花又開始紛紛揚揚飄落,她接住一片,捂化在掌心,淡聲道,“回去吧。”
明蘭戰戰兢兢跟在後面,小聲詢問,“小姐,要不您把少爺追回來,然後陪他玩雪橇?就算您不喜歡侯爺,可也得為老爺和老太爺著想啊,他們的官職全靠侯爺……”
不等小丫頭說完,關素衣已嗤笑出聲,“誰告訴你關家要靠侯府?”
“可大伙兒都那麼說。”明蘭囁嚅道。
“看來這流言已經傳遍鎮北侯府了?”關素衣斂去笑容,表qíng冷厲,“若換個眼界短淺、大字不識的婦人,沒準兒還真會被這傳言糊弄住,然後對侯府感恩戴德,誠惶誠恐。也不知背後傳播這流言的人把我關素衣當成了什麼,蠢貨?憑趙陸離那窩囊樣,竟能求出個超一品的官來,他當自己會飛?”
“小姐,難道老爺和老太爺的官職不是侯爺求來的?”明蘭實在無法相信寒門出身的關家會被高高在上的皇帝看重,畢竟燕京的士族那樣多。
關素衣斬釘截鐵地否認便沒再解釋,因為明蘭根本聽不懂。不過這並不怪她,九品中正制已盛行幾百年,唯有士族弟子才能官居高位,而寒門志士就算再有才華也找不到進身之階。似關家這般驟然富貴的例子絕無僅有,聽在庶民耳里不啻於神話故事,如若這故事扯上鎮北侯,也就變得可信了。沒有鎮北侯的幫襯,哪有關家今日?這大約是普通百姓的共識。
然而在表象背後,誰能想到這是一個雄才偉略的帝王在為自己的萬世江山鋪路?莫說困囿於寸許天地的庶民,就連很多士族,恐怕也想不到那般深遠。思及端坐於龍椅上的某人,關素衣說不清是敬佩多一點還是怨恨多一些,畢竟她兩輩子的悲劇與他總也脫不開gān系。
但他離她實在是太遠了,遠得像是在天上,所以她只能仰望,談不上怨恨。
-----
關素衣並未追查源頭,也未殺jī儆猴、壓制流言,只在翌日,趙陸離與她歸寧並參加家宴時,忽然舉起酒杯相邀,“聽府里人說,祖父與父親的官職都是侯爺求來的,妾身對此感激不盡。他二人初入官場,諸事不懂,煩勞侯爺多加照拂。這一杯妾身先飲,侯爺隨意。”
本還面帶微笑的趙陸離瞬間僵硬,竟不知該如何應這句話。
關老爺子與關父齊齊朝他看去,目中滿是審視。能把關素衣教導的那般出色,他們自然也不是眼界短淺之輩,對皇帝重用關家的意圖早已dòng悉,更明白日後該如何自處。這官職不是任何人求來的,完全憑藉著他們的真才實學。而趙府卻傳出這樣的流言,豈不是將孫女(女兒),甚至關家的臉面,扔在地上踩?
本還對文質彬彬、相貌堂堂的趙陸離印象頗佳的關氏父子,現在已流露出些許鄙薄之色。
趙陸離看了看新婚妻子,又看了看其餘幾人,指節慢慢收攏,差點將酒杯捏碎。他哪裡有本事為關家人求到帝師和九卿之位?這話若傳到霍聖哲耳里,又該如何嘲笑他的自chuī自擂與可悲可笑?尤其關家父子如今都是天子近臣,極有可能在他跟前提到幾句。那場景,等同於硬生生把他的臉皮扒下來踩踏,堪稱痛不可遏。
關素衣敬酒之辭,趙陸離萬萬不敢應,恨不得遁入地下逃回侯府,把所有造謠者全都掐死。他已經夠丟臉了,絕不能讓霍聖哲看見他更不堪的一面。
☆、知恥
席間沉默良久,關氏父子一同放下酒杯,發出噗噗兩聲輕響才打破寂靜。趙陸離還未想到該如何回答新婚妻子的話,腦門已冒出許多細汗,心中更是難堪異常。
關齊光轉頭去看孫女,眸中偶有jīng光閃過。他雖然不善言辭,可心底卻自有乾坤日月。這種流言,換成任何一個寒門女子,或許都會輕易相信,卻絕無法糊弄住素衣?然而她不但做出深信不疑的模樣,還在歸寧家宴上狀似感激涕零地說出來,這分明是故意給鎮北侯難堪。短短三天時間,她身上究竟發生何事,怎會從中正平和,溫柔嫻雅的xing子,變成目下這般綿里藏針,暗含戾氣?
不用說,定是侯府苛待了她。思及此,關齊光對所謂的琢玉公子已是印象大跌,卻不訓斥,只衝關父擺了擺手。
父愛女如命,見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得了老爺子示意,親自倒了兩杯酒,邀趙陸離共飲,禮數算是周全了,語氣卻滿帶譏諷,“原來關家託了侯爺的福才有今日,本官常在陛下·身邊當差,竟從未耳聞過,如今正該好生謝謝侯爺才是。”
趙陸離擺手yù言,卻被他打斷,“太常卿雖是九卿之首,卻無甚實權,本官yù再進一步,懇請侯爺多多幫襯。您看那丞相之位如何?”話落指了指兩街之隔的丞相府。
眼下正是隆冬時節,趙陸離卻汗流如瀑。別看岳父嘴裡說得野心勃勃,面上表qíng卻透著十二萬分的漫不經心。他哪裡想當丞相,分明在用言語擠兌他。這官職如何來的,誰能比關氏父子和金鑾殿內那位更清楚?
趙陸離口才不差,此刻卻因滿心的羞恥而無法成言。關雲旗滿飲一杯,繼續道,“超品的帝師,正三品的太常,只要侯爺您開口,陛下輕易就允了,你二人之間的qíng誼果然深厚。本官不了解陛下喜好,在他跟前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日後多與他談起侯爺,想來君臣之間會更為得宜。侯爺您有空也去未央宮走動走動,莫讓這份qíng誼變淡了。”
若說之前只是試探,接下來這幾句話正戳中趙陸離死xué。只見他面容煞白,薄唇緊抿,眉眼間的羞恥與難堪掩都掩不住。關雲旗這才滿意了,讓僕役再續一杯,小口啜飲。身為開國功臣之一,又是聖元帝曾經的左膀右臂,為何別人大權在握,富貴滔天,單他閉門不出,遠離朝政?見微知著,若說這君臣二人從無間隙,關雲旗絕不相信。
入了太常寺之後,他漸漸立住腳跟,也就打聽清楚那道賜婚聖旨背後隱藏的玄機。原來皇上有意納女兒入宮,是趙陸離仗著曾經的jiāoqíng,半途把女兒截去。關雲旗得知此事並未對他產生不滿,甚至有點感激。宮中藏污納垢,兇險萬分,他怎麼捨得女兒往火坑裡跳?再大的榮寵,都比不過女兒的終身幸福。既然趙陸離如此誠心,日後定然會善待她。
然而那終歸是臆想,待見到xingqíng變得尖銳冷厲的女兒,他才意識到,或許侯府也是個火坑,但此時已沒有退路,皇帝賜下的婚事是不能輕易和離的。
趙陸離此刻恨不能化為青煙,直接消失在關家人眼前,也就不必受這等屈rǔ。他最恨的人是霍聖哲,最怕的人也是霍聖哲。婚後他才影影綽綽地聽說,關素衣原本是霍聖哲欽定的昭儀,位比副後。把關素衣從他手心裡搶走,趙陸離難免產生些許隱秘的暢快,然而那些暢快,都被這些要命的流言沖刷得一gān二淨。
若霍聖哲得知他扯著皇恩浩dàng的虎皮來壓制關家,定會露出最令他厭惡的似笑非笑的表qíng。他已經能夠想像到他在心中是如何的鄙夷自己,然後跑去甘泉宮,迫使葉蓁看清自己懦弱無能的本質。
所以這件事一定要澄清,且還得從源頭掐滅!想罷,趙陸離就要開口請罪,卻被關老爺子擺手打斷,“不用解釋了。都說齊家、治國、平天下。你連家都不齊,何以承擔朝堂重任?回去後好好清理家宅,莫要鬧出笑話。”復又看向孫女,溫聲道,“把我書房掛的那幅字兒取下來帶回去,日後引以為戒。”
關素衣乖巧應諾,起身去拿字,回來後展示給趙陸離看,只見上面用狂糙寫了五個大字——知恥而後勇。
關老爺子的確不善言辭,所以並未開口教訓孫女婿,但這幅字以及背後隱含的意思,對趙陸離而言不啻於致命一擊。他想,未來三年,不,或許是五年,他都沒臉再登關家大門。
一番敲打過後,趙陸離終於可以帶著新婚妻子回家。當著關家人的面,他極為體貼地扶妻子上馬車,入了車廂卻把手藏在袖內暗暗揉搓擦拭。關素衣在他對面坐定,拿出一條帕子,也將被碰觸的手腕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塗上味道刺鼻的紅花油才作罷。
瞥見趙陸離詫異的表qíng,她微微一笑,“抱歉,我有潔症,而且很嚴重。”
“無事。”面對關家人,趙陸離感到很無力。
關素衣不介意讓他更無力一點,坦誠道,“之前在家宴上,我是故意挑明的。我關家雖是寒門,卻以耕讀傳家,見識並不比你們豪門世族少。我從小跟隨祖父踏遍九州十二國,四處宣揚儒學,稍大點被送到外家,跟隨外祖母學習史學,亦跟隨外祖父學習農學。如果真把我放在心上,你應該知道,《左氏後傳》便是我外祖母所著,如今流傳甚廣的《稼農》一書,便是我外祖父的嘔心瀝血之作。我從不以我的出身為恥,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驕傲。因為他們教給我的知識以及為人處世的道理,讓我可以毫不畏怯地面對任何人。”哪怕在前世,她也從未覺得自己卑賤,之所以忍受種種誤解與責難,不過因為感激趙家對關家的救助之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