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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回神時,思緒竟然再難平復,嘴角的笑容不由斂了下去。但眼前二位畢竟是關素衣的家人,亦是他的股肱心腹,不可怠慢,只得打疊jīng神應對。等帝師說完,他qiáng笑道,“難道夫人的字跡比太常還好?”
“他心不靜氣不平,字里沾了俗塵,連我都不如,焉能與依依相比。”關老爺子恨鐵不成鋼,心下卻不免嘀咕一句:皇上怎麼夫人、夫人地喚依依,仿佛很熟稔似的?
關父哂笑作揖,不敢隨意開腔,免得被親爹pào轟。
聖元帝哈哈笑了一場,不著痕跡地把話題往關素衣身上扯,於是又聽聞許多趣事、糗事,方才那陣隱痛漸漸也就淡了,變成滿足與欣悅。一頓飯吃完,君臣都有些意猶未盡之感,眼見時辰不早又各有政務,這才辭別。
臨走時關父忽然說道,“敢問皇上殿內燃什麼香?味道很獨特。”
聖元帝談笑如常,“不知燃了什麼,朕出身行伍,對這些不甚了解。白福……”
白福忙道,“啟稟皇上,啟稟關大人,燃的是雲州上貢的桂香膏,大人若是喜歡,奴才這便使人裝一盒。”
關父也不推辭,接了禮盒隨老爺子退走。聖元帝這才大鬆口氣,從暗格里取出一刀夾宣,湊近鼻端嗅聞,嘆息道,“這香雪海的氣味雖清淡,卻又綿長,即便用器物層層阻隔也是徒勞。”正如那人一般,越是不敢想,越往你腦海里鑽。
☆、第50章 選擇
甘泉宮內,葉蓁臉色煞白,嘴唇gān裂地躺在chuáng上,若非胸口還在微微起伏,看上去竟似一具屍體。兩名宮女時時刻刻跪在chuáng邊守護,生怕一錯眼,婕妤娘娘就殯天了。
少頃,詠荷端著一碗湯藥進來,輕聲喚道,“娘娘,您醒醒,該喝藥了。”
葉蓁悠悠轉醒,靈光散盡的眼眸無意識地盯著chuáng幔,過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是何時,又是何地。在宮女地攙扶下,她勉力半坐起身,咳嗽道,“皇上今日可曾探視過本宮?”她一天有八個時辰都在昏睡,生怕錯過那人的到來。
詠荷臉色微微一暗,小心道,“啟稟娘娘,皇上政務繁忙,未曾抽·出空閒。不過奴婢已經把您病qíng稍緩的消息送過去了,想必忙過這陣,皇上就該來了。”
“是嗎?”葉蓁苦笑,“本宮病入膏肓他都不來,稍微好轉便更不會來了。詠荷,你不必哄本宮。”說到此處,她擺手遣退閒雜人等,繼續道,“本宮在他心裡是什麼分量,現在總算明白了。七年時光,哪怕捂一塊石頭,不說捂化,多多少少也能沾染一絲餘溫,但他倒好,說翻臉就翻臉,果真是帝王無qíng。本宮豁出xing命與他相守,竟不知是對是錯。”
“娘娘您別胡思亂想,趕緊養好身體要緊!”詠荷見左右無人,立即從袖口裡掏出一粒淡紅色藥丸,塞進主子掌心。葉蓁略微一握,借垂頭咳嗽的間隙將它咽下,然後端起湯藥小口小口啜飲。
待主子服下解藥,詠荷低聲道,“娘娘您還遠不到翻身無望的地步。皇上現在並無子嗣,您若是搶先誕下皇長子,葉家必能起復。所以您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為懷孕做準備,待體內餘毒排盡,奴婢就再調製幾服藴養胞宮的湯劑,日日讓您喝著,不出兩月便可行·房行jīng。”
葉蓁喝完最後一口湯藥,無奈道,“皇上從不碰本宮,本宮如何懷孕?”
“娘娘您竟從未侍寢?”詠荷驚得差點摔碎藥碗。她只知皇上從不在甘泉宮留宿,卻也從不在別宮留宿,白天倒是常來,偶爾屏退左右與娘娘在內殿說話,短則兩三刻鐘,長則大半天,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吧?
在心腹宮女疑惑的目光下,葉蓁終於將隱藏在心底最深處,亦是最難堪的秘密盡數傾吐,“本宮與皇上從未有肌膚之親。還記得侯爺賜婚那日·他輕拍本宮手臂嗎?七年來,那是他頭一回碰本宮。”
詠荷不敢再問,擔心自己兜不住如此巨大的隱秘。她原以為娘娘能順利進入後宮,獲得這等高位,該是將皇上拿捏在掌心了才對,卻原來那人連碰她一碰都不曾,而這麼多年無微不至的照顧,竟真是因為那點救命之恩。
皇上果如傳言一般重qíng重義,某些方面卻又格外冷酷。倘若你不能走入他的心扉,便是為他豁出xing命不要,他能付出的也只是感激與照拂,而非深qíng厚愛。說他仁義君子可以,說他鐵石心腸亦不錯,這樣的人該怎麼討好?
詠荷越想越覺前路渺茫,臉色不由頹敗下來。閉月羞花、傾城絕色如娘娘這般,竟也花了七年時光還擺不平,這世上又有誰能鑿開皇上冷硬的心?難道她們真就這樣永遠閉門思過下去?
最終還是葉蓁發話了,“你先幫本宮調理身體,儘快把餘毒排清,待本宮準備妥當,自然有辦法讓皇上就範。以前本宮為了給他留一個貞烈賢淑的好印象,難免保守拘謹了些,日後卻是不能了。倘若再不上非常手段,說不準咱們甘泉宮從此就會變成冷宮。皇上只讓本宮閉門思過,卻沒說何時解禁,連宮務也慢慢挪給那些新晉嬪妃,這是在架空本宮呢。他到底與往昔不同了,竟心硬至此。”
瞥了唯唯應諾的詠荷一眼,她儘量壓低嗓音,“把本宮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日後該用的都用上。”
“是,奴婢抽空查驗查驗,有些許久不用,怕是效力大減。上上回大小姐入宮時曾拿走一箱,奴婢都記在帳上了。”詠荷邊說邊去探chuáng底,忽聽外面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不予通傳就擅自闖入內殿,你不要命了嗎?”詠荷連忙走出去阻攔,卻見來者是一名內侍,已跑得滿頭大汗,面色漲紅。
“啟稟婕妤娘娘,大事不好了!”內侍噗通一聲跪下,急促道,“皇上今日成立一官署,名為督察院,專司言路,監察百官,職權極大,連皇上的一言一行亦在彈劾之內,且不以言獲罪。而帝師兼任督察院都御史,剛披上官袍就參了葉大人一本,直陳葉大人三十二條罪狀,涉及謀逆、欺君、犯顏、大不敬等等……”
“好一個一心為公的帝師,好一個作風清正的關家!他這是明擺地公報私仇啊!皇上難道真聽了他的誣告?”葉蓁bào跳如雷,拍案而起,卻因體弱,瞬間跌回去。
內侍吞了一口唾沫,顫聲道,“娘娘,奴才還未說完。他參完葉大人,緊接著又彈劾皇上任人唯親、不修內闈,以致外戚禍亂朝堂,勾結內臣近侍,危及聖命聖顏。而今皇上已發了罪己狀,在御書房裡謄抄祖訓百遍以示警醒……”
不等他把話說完,葉蓁已癱軟如泥,滿心絕望。帝師先彈劾葉家,讓人以為他心懷私yù,隨即又彈劾皇上,立時就來了個大反轉,給人留下不畏qiáng權,大公無私的印象。倘若皇上不想第一天就廢了那所謂的督察院,必會嚴查葉家,嚴辦父親。
什麼仁善之家,心狠起來竟比蛇蠍還毒!本宮只是稍微壓一壓關素衣臉面,他們卻一出手便是殺招,丁點兒後路也不給人留!葉蓁差點咬碎一口銀牙,只覺喉頭堵了堵,隨即就噴出一口紅中帶黑的鮮血。
詠荷等人已是魂飛魄散,愣了好一會兒才撲上去大叫娘娘。
連連喘了好幾口粗氣,葉蓁才勉qiáng說道,“既然皇上都已認罪反省,那我葉家必定逃不過此劫咯?三十二條罪狀,分別對應哪些刑罰?”
內侍哽咽道,“單謀逆一條便是抄家滅族的死罪,更何況數罪併罰。如今葉大人和諸位涉案人員均已收押天牢待審,葉府上下全亂了套,奴僕跑的跑,散的散,不過須臾就分崩離析了。奴才來時葉夫人還跪在宮門口呢,也不知有沒有人搭理。”
“抄家滅族,抄家滅族……”葉蓁反覆咀嚼這四個字,又是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拼命喊道,“去找皇上!立刻去找皇上!就說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讓他饒了葉家最後一次!葉家再也不敢了,本宮再也不敢了,這定是最後一次!”
內侍不敢耽誤,連忙飛奔出去。聖元帝收到消息後略遲疑片刻,還是入了甘泉宮。二人一個氣息奄奄躺在帳內,一個冷麵肅容坐在帳外,一時間竟相顧無言。
“聽說這是最後一次?”聖元帝先讓太醫替葉蓁診脈,開了一劑qiáng心靜氣的湯藥,待她喝完,藥效上來,才徐徐道,“一次又一次,朕已不記得有多少次了。”
“陛下,這真的是最後一次,我用救命之恩換你寬恕葉家,從此以後咱們兩清了還不行嗎?”葉蓁淚眼迷濛,語氣哀慟。她萬沒料到送一樹珊瑚竟會讓自己淪落至這等悽慘境地。關家好駭人的手段!
“當年他資助二王謀反,yù博從龍之功,此次謀逆可抵恩qíng十之七八。近年來他不知收斂,反花費重金買通朕身邊近侍,色貢部尉要員,yù行不軌。此結黨營私之罪,可抵恩qíng十之一二,剩下那薄而又薄的一分恩qíng,尚且不夠你窺視帝蹤相抵,又如何能救葉氏全族?”
窺視帝蹤?聽到此處,葉蓁已是肝膽yù碎、慄慄危懼。原來皇上什麼都知道,只是不願戳破而已。若沒有葉繁那事,她就不會去打壓關素衣,不打壓關素衣,葉家便不會招惹關家,不招惹關家,今天的一切均不會發生,而她與皇上還能保持伉儷qíng深的假象。
哪怕讓她偽裝一輩子,哪怕真·相既殘酷又不堪,也比現在的境況好上千倍萬倍!倘若葉家滿門抄斬,她葉蓁又哪裡會有存活的機會?不說恨她入骨的太后、大長公主、長公主,便是那些低位嬪妃聯合起來也能置她於死地。
如果當初不揮霍那些恩qíng,她興許能平平安安活到老,死時以皇后之禮入葬,享舉國哀祭,何等尊貴,何等風光?但現在,她的生死,葉氏全族的生死,卻全在帝師張口之間,更在皇上一念之間。
葉蓁從來沒這麼後悔過,亦從來沒這麼絕望過,這才終於明白,並非所有人都能聽憑她擺布,亦非所有人能任由她踐踏。她的權勢,還遠不到隻手遮天的地步。
如今,她除了用哀戚而又希冀的目光死死盯住皇上,什麼都做不了,甚至吐不出半句辯解的話。
聖元帝斟酌片刻,一字一頓道,“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救葉全勇,你現有的一切都會失去;保全自己,葉全勇必死無疑;你怎麼選?”他想看看,真正的葉蓁究竟是何面目。
☆、第51章 真容
聖元帝一句話便讓葉蓁如墜深淵,而她的答案決定著自己能否平安落地,或者粉身碎骨。然,選了父親和選了自己,又有什麼兩樣?到最後照樣是個“死”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