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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要看?”學子被她的厚顏無恥鎮住了。倘若換個人,這會兒早就羞愧遁逃,無地自容了,她竟還老神在在地坐在會場內,面上不見絲毫異色,更要接過伐文細看,竟似整件事與她無關一般?她怎麼做到的?怕是連地痞無賴都沒有這份能耐。
“給她看!讓她好好學學!”呂鳳明揚聲勒令。
學子立即把文章遞過去,還頗為鄙夷地瞪她一眼。關素衣接過文章後,又有一人緩緩來到院內,同樣受到眾人矚目,只因他身形高大,眉闊目深,瞳色幽藍,很像傳說中白龍魚服的聖元帝。但沒人敢上前搭話,唯恐犯了忌諱,只能假作不知。
該男子隨便扯了一張蒲團,緊挨著關氏女落座,然後湊過去與她同看文稿,舉止十分自然。場內瞬間寂靜,倒是一直沉默不語的玄光大師開口了,“時辰已到,諸位學子可以就經史子集撰寫文章。我等雖然不才,願與諸位探討一二,或有助於文道之思,學術之惑。”
這便是科舉前的模擬會戰,對試探自己或他人的深淺很有幫助,還能獲得名師指點,大受裨益。眾位學子自是欣喜若狂,紛紛提筆各抒己見,連略通文墨的女子都來了興致,向僧人索要文房四寶,躍躍yù試。
徐雅言一面落筆一面構思,已是胸有成竹。
聖元帝湊得極近去看文稿,搖頭道,“這呂鳳明倒是有幾分才華,可惜了。”
“他若是不喝醉,腦子還是很夠用的。”關素衣將稿紙遞過去,輕笑道,“你等著,我請你看一場好戲。”
聖元帝愛極了她狡黠的模樣,寵溺道,“夫人氣xing雖大,然而也消解得快,此時已經不怨我了吧?果然還是最喜歡夫人這一點。”末了不等夫人發難便端端正正坐回原位,朝場中四顧。只見一群小廝端著瓜果、茶點、酒水、小菜等物,一一擺放在案几上,以供諸位名宿享用,末了退至他們身旁,隨時聽候差遣。
因皇上就在此處,眾位名宿不敢怠慢,等學子們撰寫完文章,少不得各自也寫一篇當做典範。其中又以徐廣志和呂鳳明最為迫切,蓋因二人都有入仕的想法,對功名利祿極為看重。
呂鳳明先前已作了一篇《師者》,文稿如今就在皇上手裡,心中得意的同時免不了還想再做一篇更為出類拔群的。然而他抒發文思全靠飲酒,此時已無餘力,便漸漸焦躁起來。
他想飲酒以激dàngqíng緒,又怕壓不住癮頭喝得酩酊大醉,從而醜態百出、原形畢露,正兀自猶豫,卻嗅到酒壺中傳來的淡淡香氣。好哇,竟是果酒!果酒豈能醉人?憑他千杯不倒的酒量,喝上十壇都沒問題。
這樣一想,他徹底放下心來,倒出一杯細看,顏色淺綠清澈,氣味淡而彌香,有百果之韻,確是果酒無疑。他淺酌一口,味道甜而不膩,入喉溫潤綿滑,乃時下女子的最愛,這才將之飲盡,一杯不夠再飲一杯,連喝四杯方閉目醞釀文章。
然而這酒的後勁此時才開始上涌,起初只是發熱,片刻功夫就已令他神魂出竅,不知今夕何夕。茫然中有人在耳邊吟唱靡靡之音,叫他仿佛置身於歡場,頃刻間就放làng形骸起來。
他胡亂往身邊一抓,撈到一名“歡場女子”,一面撫弄一面像往常那般搖頭晃腦地哼哼,“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諸般閒言也唱歌,聽我唱過十八摸。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伸手摸姐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癮人。伸手摸姐冒毛灣,分散外面冒中寬,伸手摸姐小眼兒,黑黑眼睛白白視。伸手摸姐小鼻針,攸攸燒氣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兒,嬰嬰眼睛笑微微……”冷不丁就身上身下摸盡了,直往那羞死人的地方摸去。
被他抓在懷裡的原是一名瘦弱小廝,掙扎之中把旁邊的徐翁推過去替代,被呂鳳明又摟又親,纏住不放。小廝飛快撈走酒壺,又取出藏在寬袖裡的另一個酒壺丟在桌下,偽裝成被打翻的模樣,然後悄然隱匿。
所有人都盯著呂翁和徐翁,自是不會關注一個下人。這場面可真是絕了,一看就知呂翁是歡場老手,動作嫻熟,神態猥瑣,出口更是穢言污語。徐廣志在眾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掙脫開來,卻聽呂鳳明又換了一首yín詞艷曲,邊唱邊喊老鴇給他再找幾個姐兒,儼然喝高了,把菩提苑當成了jì院。
全場寂靜,隨後便開始大嘩,呂鳳明之前塑造的德高望重的形象,瞬息之間毀了個一gān二淨。玄光大師連忙讓幾名武僧把呂鳳明帶下去,然後雙手合十連念佛號,素來平靜淡然的臉龐微微扭曲,可見已犯了嗔戒。
喧譁中,一道雄渾嗓音傳來,“朝廷剛修了律法,為官者既重公德,亦修私德,倘若*被抓,一律革除職務,永不錄用。我素聞呂翁德才兼備,原是這個德才兼備法,倒是大開眼界了!都說公道自在人心,叫我說,唯少數人才是真的眼明心亮,余者皆隨俗浮沉,趨炎附勢而已。文會竟請來這等酒色之徒主持,又將之奉為楷模,大加追捧,可見魏國文風已趨於頹靡偏廢,著實令人失望。”
聽見高大男子的哀哀嘆聲,在座諸人皆面紅耳赤,羞愧不已,再去看雅量豁達的帝師與太常,這才明白何謂真正的修身潔行。難怪關素衣說什麼也不願向呂翁道歉,難怪連祖父與父親的歉意也堅決代為收回,怕是對呂翁的言行極為不齒。然而她哪怕被全燕京的人口誅筆伐,除了拒不致歉,卻也沒說呂翁半句不是,這休養,這德行,真是寬宏到家了。
將屢次攻訐夫人的呂鳳明貶斥到泥里,聖元帝沖夫人拱手,溫聲道,“夫人受委屈了,”又沖二位泰山作揖,“這種鬧劇不看也罷,家中還有要事,我這就告辭了,二位大人請便。”
“霍爺慢走,我等送您一程。”皇上既不願以尊位壓人,關老爺子和關父自然不會叫破。其餘人等皆倉促起立,準備拜送。
關素衣卻走到被眾位學子題滿詩詞的牆壁前,隨意從某人案几上撿了一支大楷láng毫,蘸了濃濃一筆墨,寫下“明德惟馨”四字。
“至治馨香,感於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她放下筆,緩緩走到聖元帝身邊,向四面拱手,“才有高低,人有貴賤,唯一不分高低而又不論貴賤,且永發馨香,永為銘記之物,唯德行而已。今日文會,關氏素衣受諸位指教,心中亦領受了。”話落伴隨祖父與父親,緩緩送帝王離去。
滿場皆寂,眾人愧悔無地又反躬自省後再去看那四個斗大墨字,不免倒抽一口冷氣。若非親眼所見,他們絕想不到,這等筆力萬鈞,氣勢雄渾之字,竟出自女子之手,恍惚中竟有裂岩碎石之聲傳來,仿佛那堅硬的牆壁已難承其重,似要坍塌。而落在它旁邊的,據稱為當世一絕的徐二小姐的簪花小楷,頓時變得可憐又可笑。
玄光大師如獲至寶,連忙指揮僧眾,“快,快去把這四個字拓印下來!今後誰也不准再在這面牆壁上落筆!”
☆、第129章 相看
關素衣跟隨祖父和父親,把白龍魚服的聖元帝送到覺音寺門口。原本與眾位夫人待在後殿探討調香之道的仲氏也匆匆趕來拜別聖駕。
“送到這裡便好,諸位請回,”聖元帝單獨沖夫人頷首,“夫人請回。”只因在文會上能見到夫人,他才百忙之中抽。出半天空閒,如今目的達到,自是不會多留。
關父微笑拱手,內里卻千迴百轉。關老爺子素來心直口快,當即便道,“霍爺,我家依依已經和離,得改稱小姐了。”
聖元帝恍然道,“瞧我這記xing。方才多次口誤,還請關小姐見諒。”
關素衣盈盈下拜,笑容虛假,“不敢當。霍爺您貴人事忙,小女能勞您惦念一二,已是無上榮幸。山路崎嶇難行,您請多加留神,緩車慢行才是。”
關父從二人的對談中聽出熟稔之意,關老爺子卻半點也未多想,跟著叮囑了兩句。仲氏最擅長淬鍊植物,嗅覺比起聖元帝來也不遑多讓,暗暗打量二人,目中滿是駭然。她怎麼從皇上的衣袍上嗅出了依依的味道?且通體皆滿,與龍涎香互相jiāo融,可見二人必定有過極為親密的接觸。
這,這是怎的?她心中焦急,卻不敢表露出來,眼見皇上注視依依時神qíng溫軟,雙目放光,竟似喜歡得很,臨上車前再三看她,留下一句透著饜足的“多謝小姐關心”,才依依不捨地走了。這還有什麼說的?分明一言一行都透著曖昧qíng愫,必是早已勾搭上了!依依可是剛和離啊!怎麼能……
等馬車消失在山路上,仲氏立即就想質問女兒,卻被夫君握住手腕,暗暗阻止了。女兒xing子如何,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心直口快得很,若想入宮,怕是早就透出意思來,哪會等到現在?她絕不會為了權勢富貴就主動往火坑裡跳;相反,若她本來無意,旁人卻群怪聚罵、指目牽引,說不定就起了叛逆之心,毅然決然地gān出傻事。
故此,他們非但不能質問她,還得假作不知,慢慢想辦法避過去。然而那人可是皇上,該怎麼避?仲氏心裡一陣茫然,不由朝夫君看去。
關父微不可見地搖頭,暗示她回去再說。一行人入了寺門,走到無人處,關老爺子沉吟道,“我仿佛在呂鳳明的身上嗅到一日醉的氣味。”話落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孫女兒。
關素衣也不迴避,坦然道,“沒錯,是我做的。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見君子並非完人,也是有仇有怨的。當初離開趙府時我給了他二百兩紋銀,足夠他買一座小院,安安穩穩地定居燕京。但他偏不知足,踩著關家的名聲意圖上。位。既然他以怨報德,我也只好以怨報怨。”
關老爺子臉色不停變換,終是慨然長嘆,“yīn謀詭計終是小道,依依,你千萬莫走偏了。”
關素衣肅容以答,“祖父放心,我雖然手段偏狹,但初心還在,我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在做什麼,絕不會壞了關氏門風。”
“那便好。”關老爺子臉色稍緩,這才繼續往菩提苑的方向走。關父與仲氏對視一眼,未再多言。女兒是個明白人,說多了弄得她心煩意燥,或許就不明白了。這孩子天生就長了一根反骨,激不得,逆不得,只能順毛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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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苑內的láng藉已經打掃gān淨,呂鳳明也被僧人帶到廂房醒酒,眾位學子原想在皇上跟前好好表現一回,卻被這齣鬧劇攪合,還引得皇上說出“萬分失望”的話來,便都恨上了罪魁禍首。
身為呂鳳明的嫡傳弟子,趙望舒簡直無地自容。他一直知道對方酗酒,卻也知道他才華橫溢,倘若能在上課的時候保持清醒,定能助他考中科舉。然而現在,呂鳳明已由當世大儒變成皇上口中的“酒色之徒”,原形畢露,聲譽盡毀,從此別想在魏國立足。作為他的弟子,又能討到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