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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夫人。”聖元帝像模像樣地行禮,然後狀似拘謹地落座,還極為忐忑不安地看了關素衣一眼。

    關素衣挑眉笑道,“忽納爾,聖殿之光。這個名字取得真好,你父母對你一定有很高的期許。”

    秦凌雲露出驚異的表qíng,連聖元帝都愕然片刻,問道,“你懂得九黎語?”

    “我外祖母是左丁香。”關素衣委婉答道。

    聖元帝恍然,“若論學識淵博,這世上無人能比得過史學家。”

    “對,無論哪一個學派,哪一位偉人,哪一本典籍,只要在歷史中留下丁點痕跡,他們都能如數家珍。”關素衣慡朗地笑了,顯然很喜歡九黎族壯漢對外祖母的間接xing恭維。她用指尖點了點樓下的題板,繼續道,“你方才不是問我為何今日的命題是偽命題嗎?”

    “對,我覺得人xing應該是惡的,否則為何學壞容易,向善卻難?又為何總要用嚴刑峻法去約束百姓的行為,而一旦法度亂了,社會風氣也跟著亂了。”聖元帝目光灼灼地看過去。他對法家思想推崇備至,自然也就更為認同“人xing本惡”的觀點。他很好奇關素衣會怎麼回答。

    秦凌雲亦端容正色,肅穆以待。

    關素衣擔心忽納爾理解不了太深奧的漢話,向店小二要了幾張白紙和一套文房四寶,不緊不慢地鋪開。

    她拿起一張白紙,徐徐道,“人在剛出生的時候什麼都不懂,他們的大腦就像這張白紙,空空如也,是最簡單也最無害的。這時候的他們不分好壞,所以人xing也就沒有善惡之分。而孩子在漸漸長大的過程中會接觸到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環境,有的安逸,有的險惡,於是他們便被塗上各種各樣的色彩,成了各種各樣的人。善人會有yīn暗的心思,惡人會有光明的一面,而絕大部分人都不好不壞,介於善惡之間而已。其實人的本xing是什麼,孔子和告子早就做出了解答。”

    她邊說邊在兩張紙上作畫,寥寥幾筆便把羅剎惡鬼與笑面菩薩勾勒得栩栩如生。正如她所言,白紙就是白紙,只因人為塗抹,才會令人產生憎惡與歡喜的qíng緒。

    聖元帝盯著她顯露在外的一截玉白皓腕出神,竟半天也未開腔。終究還是秦凌雲耐不住了,追問道,“你不是說人xing不分善惡,只是一張白紙嗎?那為何還要對人xing做出註解?”

    關素衣放下毛筆,徐徐chuīgān墨跡,低聲道,“孔聖在《禮記》中言:‘飲食男女,人之大yù存焉’;告子也說:‘食色xing也’。由此可見,人的本xing不出‘食’、‘色’二字。食為生存,色為繁衍,都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為了生存,再善良的人也會在極度飢餓的qíng況下做出易子而食的惡事;為了繁衍,再狠毒的人亦會放棄生的希望,用xing命保護子女安全。一個吃掉兒女,一個捨身救護兒女,大惡與大善的選擇,不過是前者把自身生存看得更重,後者把族群繁衍看得更重罷了。可見真正驅使一個人行善為惡的動因,總不出其右。太平盛世中,百姓吃得飽,穿得暖,住得好,行善的人自然就多;戰火紛飛中,百姓吃了上頓沒下頓,為了活命,燒殺搶掠、落糙為寇者便比比皆是。而法儒兩家為人xing打上善惡的標籤,其目的都是為了馴服人民,引導他們井然有序地生活,又不危害旁人的生存權利。法家以嚴刑峻法威懾,儒家以博大仁愛勸解,都及不上讓百姓吃飽穿暖,安居樂業來得有效。你說是也不是?等他們不用再為保命發愁,再去教導他們尊法行善便容易得多了。”

    “對!你說得太對了!”聖元帝連連撫掌,幽深眼眸里滿是讚嘆。他絕沒有想到,關素衣能從人xing的本質問題延展到善惡動因,又從善惡動因引申至治民之道。她的思想就像一片天空,無邊無際,悠遠遼闊,叫人總想探索更多,了解更多。

    秦凌雲沉吟片刻,心內已是拜服。

    關素衣指著下面已經吵成一團的兩派學者,搖頭道,“所以皇上的當務之急是趕緊讓老百姓生活安定富裕起來,總招攬這些文人,整天吵來吵去的有什麼用。”

    秦凌雲咳了咳,然後眯眼去偷覷陛下神色。李氏不安地拉拽小叔子衣袖,暗示他幫鎮北侯夫人圓圓場。她雖然聽不太懂前面那些話,但最後幾句卻感觸深刻。是啊,若能好生活著,誰願意去做惡人?當年若不是被bī到絕路,小叔子也不會逃到邊關,給陛下當了劊子手。

    聖元帝卻並未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夫人也覺得這些文人很煩嗎?皇上yù廣邀天下有才之士為國效力,稅制變革、田地分配、軍隊cao練、官員取錄等等,都需要jīng於此道的人去做,他只長了一個腦袋,又沒有三頭六臂,哪裡忙得過來。縱容,甚至抬舉這些文人,都是為了表明他的態度而已。”

    “南門立木,千金買骨。”關素衣點了點坐在下面的關老爺子和關父,颯然道,“我祖父與父親,可不就是最貴重的兩塊馬骨嗎?”

    聖元帝愣了愣,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而關素衣已經站起身,屈膝告辭。聽了大半,她已能猜到此次辯論的結果。時人剛得到安定祥和的生活,自然更喜向善行善的學說,徐廣志挑起的舌戰,一開始就占了天時、地利、人和,焉能不勝?

    走到樓梯口,她忽然想起什麼,回頭道,“忽納爾十分好學,不當值的時候,你讓他多讀讀書吧。”

    秦凌雲忍笑回答,“這話不用你jiāo代,平日裡但凡有空,我便讓他讀書,甚至為他請了最富盛名的夫子教導。可惜他嫌棄那夫子是個酸儒,整天之乎者也、咬文嚼字,令他聽得十分頭疼,每每覷見空隙便逃走了。”

    “那就給他換一個懂得變通的夫子,亦或者讓他看自己喜歡看的書,不要夫子也罷。”關素衣一面往樓下走,一面搖頭低笑,“這麼大了還逃學,與我繼子一個模樣。”

    李氏嚇得面色慘白,連忙上前假意送她,實則把話題扯開去。看著二人走出店門,秦凌雲才以拳抵唇,噴笑出聲。若是有一天,關素衣知道他口中的酸儒就是關老爺子,不知會露出何種表qíng。

    聖元帝站在欄邊目送,等鎮北侯府的馬車駛出去老遠才收起憨厚的表qíng,坐到桌邊吩咐,“上酒。”

    侍衛立即去喚店小二。他拿起兩張畫稿端詳良久,末了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收入懷中,意味不明地道,“不愧為關齊光的孫女兒,好為人師,有教無類,連一個小小侍衛也如此照拂。”話落頓了頓,問道,“她那繼子是什麼模樣?”

    “聽說xing子很頑劣,十歲上了還諸事不懂,常常被人當槍使。前些日子不是有人來報,說成王世子被砸破腦袋差點送命嗎?就是他gān的。旁人想試探你對幾個兄弟的態度,卻又不敢伸手,便把他推了出去。”秦凌雲忍痛往外掏佛珠。

    “哦?趙陸離竟也不管?他當年號稱軍中智囊,怎會把兒子教成這樣?”聖元帝大感意外。

    “他整天念著‘亡妻’,哪裡有心思管教兒子,況且兒女是‘亡妻’留給他的骨血,他視若xing命,捨不得動他們一根頭髮。能娶到關素衣,也是他撿到寶了,再頑劣的子女,關素衣也能教育得很好。聽說前兩天,趙陸離終於把趙望舒打了一頓,如今正拘在家裡念書呢!關素衣可不像關老爺子,不知變通,為人迂腐,她循循善誘的本事極其厲害,你且瞧著,日後趙望舒定能進益。”話落又是叮叮噹噹幾顆佛珠。

    聖元帝深有感觸地點頭,卻不知為何,對那句“能娶到關素衣也是他撿到寶了”特別在意,想了又想,竟往心底里扎了根,埋了刺,不慡得很。

    秦凌雲卻沒察覺到他略顯yīn郁的表qíng,繼續道,“她說關老爺子和關雲旗是最昂貴的兩塊馬骨,這腦子,這眼光,竟通透至此。便是我與她比起來,恐也多有不及。”

    聖元帝對他的話並無反應,沉著臉坐了片刻,竟忽然起身離開,對此次辯論的結果毫不在意。

    ☆、第26章 口業

    回到未央宮後,聖元帝將懷裡的兩張紙掏出來,攤開在桌上。因摺疊的時間太久,印痕很難去除,令上面的羅剎惡鬼和笑面菩薩有些扭曲變形。他用手掌壓了壓,又撫了撫,終是無法恢復原狀,神色不由鬱郁。

    白福端著托盤走過去,依照慣例將茶杯茶壺等物擺放在陛下觸手可及的地方,卻聽他沉聲道,“放遠些,省得茶水溢出杯沿,打濕紙張。”

    白福一面告罪一面把托盤挪遠,找了四塊鎮紙將兩幅畫分別壓平,有心贊幾句,卻怕馬屁拍到馬腿上,只得悻悻退至一旁。略壓了片刻,將鎮紙移開後印痕還在,且文萃樓為賓客準備的都是下等宣紙,又薄又huáng,想來保存不了多久。聖元帝看了看,終是拿起紙朝甘泉宮走去。

    甘泉宮內,葉蓁屏退左右,正與母親劉氏密談,說到趙陸離鞭打趙望舒那一截,劉氏氣得破口大罵,直說對方負心薄倖、虎毒食子云雲。

    葉蓁並未回應,只皺著眉頭聆聽。當年她既捨得扔下一雙兒女和痴qíng不悔的夫君,去追求滔天富貴,可見是個狠心絕qíng的,自然不會再對侯府的諸人諸事有所留戀。若非趙陸離還有幾分利用價值,她早就與對方恩斷義絕,哪裡還會弔著他。聽說趙陸離在關素衣的攛掇下責罰一雙兒女,又將掌家權盡數jiāo付,不免慶幸自己棋高一著。連死心眼的趙陸離都能被她迅速左右cao控,倘若讓她進宮,豈不變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說不上為什麼,即便未曾謀面,她對關素衣卻心存極大的厭憎與忌憚,恨不能將她打落塵埃,看著她láng狽不堪,生不如死才好。

    葉蓁厭惡趙陸離耳根子軟,懦弱無用,卻也不會放任他成為別人的臂助。想了想,她正yù指點母親把葉繁弄進侯府,卻聽屏風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麼?”

    母女二人頓時魂飛天外,一面跑出去迎駕一面反覆回憶剛才都說了什麼,會不會犯了忌諱。殿外的宮人全都匍匐在地,瑟瑟發抖,見陛下有意暗訪而來,竟無人敢出聲提醒。

    所幸葉蓁反感劉氏言語粗鄙,在她埋怨時一般都默默旁聽,不喜應和,倒沒說什麼與平日風格大為同的話。而劉氏對關素衣極其痛恨,來了小半個時辰,也只是滔滔不絕地數落她的種種惡行,並未bào露女兒和葉家的yīn私。

    數落關氏那些話讓陛下聽去完全無傷大雅,反而不著痕跡地上了一次眼藥。想來,日後在陛下心裡,鎮北侯夫人便是個自私狠毒,nüè待繼子繼女的形象。而陛下此人極其固執,倘若先入為主地厭憎一個人,旁人說什麼都不會更改,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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