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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好的女兒jiāo到你家將軍手裡,不過幾個年頭就落得這等下場,非但死的不明不白,遺體還被人一刀給剖了。小女亡魂若是入不了地府,投不了胎,豈不成了游dàng在外的孤魂野鬼,連個來世都修不成?當年親家公惹了官司被抓入獄,還是我家老爺左右支應才將他弄出來,定親時你們口口聲聲說會好生待她以報答這份恩qíng,卻是這麼個報答法兒嗎?把你們老夫人叫出來,我要當面與她對質!”
眼見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已把東西二府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管家急得滿頭大汗,連聲道,“哎呀,老夫人您究竟聽誰說了那等渾話?二少爺是二夫人拼死拼活生下來的,哪有什麼剖腹取子!有什麼誤會咱進去解釋,別讓外人看了笑話。”
“是不是誤會,你們把遺體抬出來讓我看一眼她的肚皮就知道。我可是聽得真真的,你們家大夫人厲害著呢,剖開肚皮又用針線fèng上,把我家女兒當成什麼?麻布口袋嗎?對死者都這般不敬,來日必下地獄!”阮母沖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表qíng萬分猙獰。
有好事者興奮起來,叫囂道,“這位嫂子說得對,是不是誤會把屍體抬出來讓咱們瞧一眼就成了,廢那麼多話作甚?”
“抬出來抬出來,趕緊抬出來!”起鬨的人響成一片,一個二個綠著眼珠,專等著看屍體。
獵奇心理最怕互相感染,一旦群qíng宣洩就像洪水來襲,不可收拾。不過須臾,原本膽小如鼠的人竟也跟著喊起來,恨不得直接翻牆,闖入靈堂去。
就在此時,大門應聲而開,關素衣領著趙家老小緩步走出,淡淡開口,“阮夫人,我與您對質來了。您說我褻瀆遺體,令亡魂難安,然而您吵鬧不休,非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查驗她的屍體,難道就不是褻瀆?她還是您親生骨ròu,您也不給她留最後一絲尊嚴?”
話落看向人群,聲音高昂,“亡魂要在人間逗留七日,鬼神亦在我等頭頂三尺之處,眾位抬頭看看蒼天,再垂首摸摸自己良心,在人家葬禮上如此吵鬧,甚至意yù擅闖靈堂,掀開棺槨,抬出遺體,究竟是誰在喪盡天良?又是誰在冒犯神靈?”
本還qíng緒激dàng的人群忽覺頭皮發麻,脊背生寒,紛紛閉了嘴,垂下頭去。不過一句話的功夫,現場就安靜得落針可聞。
阮父見她如此鎮得住場面,不禁急了,怒道,“你剖了我女兒,你還有理了?”
“對,我是有理,你待如何?弟妹的葬禮還在繼續,我沒功夫與你瞎耗,你直接說明來意吧。”
“我要你跪在我女兒靈前給她磕滿七七四十九個響頭,再給她辦七七四十九日海陸大·法事,寫悼書承認自己罪責,而後焚燒祭天,超度她轉世投胎。我阮家雖不是官宦世家,亦不是大富之家,但我們不會貪圖你們一分一厘補償,只為我女兒求一個安眠,你能做到吧?”阮父“大義凜然”地道。
人群中不知誰叫了一聲好,仿佛很感佩,被趙家的小丫鬟一瞪眼又縮了回去。
關素衣平靜頷首,“你既如此深明大義,我也給你一句準話。我的確剖開了弟妹的肚子,所以應該給她磕頭,應該為她超度,應該對她說一聲抱歉。你家提出的條件,我統統接受。”
這就承認了?接受了?不是說關氏很難纏嗎?怎麼不爭吵幾句,然後撕捋一番,把事態鬧大呢?阮父阮母正覺不安,又見她轉過身,將老夫人懷裡的小嬰兒抱過來,臉蛋兒朝著眾人的方向,徐徐道,“你們抵達燕京已有三日,又在門口鬧了半日,這三四日的功夫都不來靈前祭拜,也絕口不提這位外孫,看來是不想認他的。弟妹臨死時拼著最後一口氣,定要我救救這個孩子,於是哪怕明知事不可為,明知神鬼不得冒犯,我還是將他剖了出來。你們讓我磕頭,可以;讓我辦法事超度,可以;讓我承認自己做錯了卻不行。救出這個孩子,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我無悔。”
孩子稚嫩的臉龐被眾人盡收眼底,慢慢衝散了戾氣,令他們陸續找回理智,正隱約想著自己是不是過分了,又聽關夫人一字一句說道,“既然你們認為我不該剖腹取子,不該將他救出,倒也罷了。待弟妹下葬之後,你們就回去,永遠不要再找上門,也不要與他相認,就當他已經……在母親肚子裡。”
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死”字,她將之咽下,輕柔無比地捋著孩子胎髮,“反正在你們心中,他本就是不應存在的,但他既已活下來,我也不能再將他塞回去,唯有好好養著。你們今日鬧這一場,口口聲聲說我不該救他,他長大後得知會如何傷心難過?與其那樣,不如永遠瞞著,就此斷絕關係吧。無需你們要挾,我早已與玄光大師商量好,明日就將棺槨移送覺音寺舉辦法事,頭三天沒來祭拜,還望接下來的日子你們安安生生把弟妹送走,也算圓了一場親qíng。”
阮父阮母聞聽此言心中大急。他們光顧著鬧騰,哪能想到外孫是何等處境?說關氏做錯,不就等於否定了外孫的存在?來年他長大懂事,關氏將今日qíng形一說,還不定他怎麼怨恨阮家呢!眼見趙府大房已垮,二房卻如日中天,而他們在老家能過上好日子,全仰仗女婿闖下的赫赫威名。如今女兒死了,外孫又與他們斷絕關係,待趙瑾瑜娶了新夫人,誰還記得阮家是誰?哪個牌位上的親戚?
貴人的事辦妥了,卻誤了他家大事,真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倘若二房嫡子不認他們,再多家財也守不住,更甚者還會飛快敗落!
阮父汗出如漿,手腳發冷,正待想個說辭緩和兩家關係,又聽趙陸離淡道,“夫人剖腹取子不為別的,只為救出二房一線血脈。都說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我弟弟赤膽忠心,悍勇無匹,每請戰必衝鋒於前,不畏生死。說一句我趙家人均心知肚明的話,這輩子他能不能活著回來還是未知數,有這一線血脈,二房就留住了根,我趙家人非但不覺夫人有錯,還要行三跪九叩之禮以答謝她這番恩qíng。等我這小侄兒長大了,懂事了,亦要行此大禮,不敢或忘!”話落撩開衣袍,重重跪下去。
老夫人也噙著淚說道,“阮氏自嫁入我家,未曾出過絲毫疏漏,上能孝敬長輩,下能善待小輩,對夫君亦伺候周到,賢良淑德。見她遭受那等災劫,我亦心痛如絞,然她拼著最後一口氣也要讓我們救救孩子,我們又豈能置若罔聞,令她死不瞑目?肚皮是我吩咐素衣剖開的,你們有再大不滿,沖我來就是!”
她話音剛落,趙純熙就哭喊起來,“祖母,您哪裡有錯?娘又哪裡有錯?孫女兒昨晚還夢見二嬸了,她讓我代她謝謝娘,說是來生當牛做馬也要報答她救助二弟的恩qíng。娘,女兒這就代她給您磕頭。”緊接著也與父親跪在一處,誠心誠意地磕頭。
趙望舒忙也跪了過去,眼角全是大顆大顆的淚珠。
路人想到還在邊關抵禦外侮的征北將軍,又看看跪了一地的趙家人,這才意識到關夫人此舉除了褻瀆遺體,還保住了二房根苗,延續了家族血脈。身為主母,她何曾有錯?
人群中一位母親終是嚎啕大哭起來,揚聲吶喊,“滾犢子吧,你們這些是非不分的男人!誰若是救了我的孩子,別說下輩子,叫我生生世世給她當牛做馬我也甘願!關夫人大仁大義,實乃我女輩楷模!都吵吵什麼,回家帶孩子去,難道還指望這幫既不知道生,也不知道養的東西?”
“哪能指望的上他們?世間最苦的還是女子。走走走,回家奶孩子。”當了母親的女子遠遠沖關夫人一拜,抹著淚走了。未曾當母親的難以理解她們的心qíng,卻也漸漸明白過來,跟著走了。唯餘一些遊手好閒的男人還湊在門口看熱鬧。
恰在此時,早已在路邊觀望許久的關老爺子和關父慢慢走上台階,向四面俯首作揖。
“好叫大家知道,我父子二人因冒犯鬼神一事被彈劾,如今已辭去官職,告老還家。世人都道我孫女做錯了,我的答覆卻與她一樣,何錯之有?用兩頂烏紗帽換這小傢伙一命,我樂意之至!”
關父亦徐徐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命更大過天去,我等凡人不敢袖手。”
關素衣看看簇擁在自己身邊的家人,又看看懷裡嘬著小嘴,睡得香甜的孩子,眼中慢慢沁出淚光,正待回府關門,卻聽見人群外圍傳來一道尖利的嗓音,“皇上駕到!”
竟是聖元帝為邀請帝師重回朝堂,親自追來了。
☆、第89章 親臨
街那頭忽然跑來許多穿盔戴甲、全副武裝的侍衛,用長戟頂開湊熱鬧的人群,齊聲喊道,“恭迎聖駕!”隨後便有幾列騎著高頭大馬的禁衛軍護送著一輛玉輅,穩穩噹噹來到趙府門前。
瞧這排場、聲勢,竟真是皇帝親臨了!
人群成片成片伏倒,山呼萬歲,關素衣連忙抱著孩子,跟隨祖父和父親上前接駕,遠遠看見一道玄色身影從玉輅上下來,身材十分高大健壯,五官英挺,輪廓深邃,完全有別於中原男子的溫潤如玉,而是帶著一股冰封雪原的銳氣與冷酷,更有險峻山川的崔巍不凡。
倘若再加一把絡腮鬍子,不是忽納爾又是哪個?忽納爾,霍聖哲?是了,“霍”便是“忽”的中原化姓,“聖哲”據說是聖元帝自己給自己取的中原名字,出處《離騷》——夫維聖哲以茂行兮,意指具有超凡才智與道德之完人。
他是皇帝,可不就是完人嗎?混帳東西,竟敢謀奪□□,還接二連三,難道他有什麼特殊愛好,就喜歡嫁了人的女子不成?關素衣感覺自己快氣炸了,若是身上濺一點火星,頃刻間就能燒起來。
她qiáng忍怒氣走到近前下跪,卻沒料此人竟這般膽大妄為,扶了祖父和父親不算,明明看見她已經站起來,卻還是裝模作樣地扶了一把,而後輕輕捏了捏她纖細的胳膊。
登徒子!她抬眸狠狠瞪對方一眼,又飛快斂去多餘的qíng緒。
聖元帝已經顧不上夫人會如何想了,他要見她,一時一刻都等不了。
“這就是夫人千辛萬苦救下的孩子?”他假裝沒察覺夫人的怒氣,彎腰,垂首,去看她懷裡的孩子,臉龐不可避免地離她很近,連呼吸都jiāo匯在一起,產生灼灼溫度與濃郁香氣。她是桂香,他是龍涎,只繾綣片刻就令人沉醉。
關素衣極想躲開,卻因對方身材實在高大,氣場又太過威嚴qiáng盛,把她整個人都攏在他控制範圍內,躲無可躲,唯有順從。
“回皇上,此子正是賢侄。”趙陸離走上前回話,不著痕跡地把夫人拉到自己身邊。眼見皇上與抱著孩子的夫人站在一處,姿態親密宛若一家,他便覺眼眸刺痛,心臟震顫,像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即將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