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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遲疑片刻,硬著頭皮說道,“陛下,您還是等她和離了再說吧。您雖夫人、夫人地喚她,可她現在還是趙大老爺的夫人呢。再者,您既知道她愛藏書,那平日裡也多看點書吧。”
聖元帝面色yīn沉下來,本打算轉回內殿,換一件祭服,不知怎的又停步,腰間佩刀乍然出鞘,划過一抹寒光,又瞬息斂去煞氣。而頭頂那一截曾被夫人握住的樹gān此時已掉落在水畦里,砸起一陣泥點。
“回去吧。”他默默站了一會兒,這才信步離開。
半刻鐘後,一名小huáng門趟著水畦跑來,低聲道,“皇上,太后娘娘想見您。”
“想見朕就自己過來,不過來那就老實在屋裡待著。”聖元帝將祭文投入火盆,剛毅冷峻的臉龐一半映照著光明,一半隱藏在yīn影里。
又過片刻,太后匆匆趕來,看見橫在路中間的水畦,不得不停住腳步,高聲喝令,“來人,沒看見此路不通嗎?趕緊用砂石填了或木板蓋了!”
白福走到廊下行禮,貌似恭敬地回話,“啟稟太后娘娘,砂石和木板已經派人去找了,請您稍等片刻。”
太后哪裡等得起?左右繞了兩圈,終於無可奈何地蹚水而過,急促道,“你把小十六他們抓到哪兒去了?快還給哀家!”
“朕說過讓你老實點,莫生事,你偏不聽。”聖元帝嗤笑,“朕能追封父親、祖父、曾祖父為皇帝,追封母親為太后,亦能追封死去的兄弟做親王。有了親王爵位,你養的那些小崽子們怎麼著也能撈一個郡王頭銜,將來活得也算滋潤。版畫之事,朕已經饒你一次,你竟不知悔改,又向關夫人下手。朕無法,只好叫你看明白,在這宮裡,朕想讓誰活,誰就能活;朕想讓誰死,誰就得死。朕要碾誰,誰便是蚍蜉;朕要捧誰,誰就是人上人。你瞧,這就是中原人所謂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些小崽子能不能活著度過這一遭,全看太后識不識趣了。”
太后遍體生寒,抖如篩糠,顫聲道,“皇上,當年是哀家錯了,您殺了哀家三個兒子,這筆帳咱們就一筆勾銷吧?哀家一定盡心盡力cao持先太后祭禮,不再耍什麼手段,求您放過小十六他們吧。算哀家求您了!”
她說著說著已是淚灑滿襟,雙目熬紅,顯然已被bī至絕路。
聖元帝盯著燒成灰燼的手稿,淡淡開口,“若祭禮再出任何差池,朕便用那些小崽子血祭亡母。你應該了解我阿母的xing格,說什麼祭禮不能見血,她怕是喜歡得很。”
太后想起死去的忽蘇力雅,想起她馳騁沙場,手刃敵軍的英姿,終是慢慢垂頭,屈rǔ不堪地應諾。
白福暗自為太后嘆息:這是被陛下利用完了便丟棄啊。她謀劃的時候陛下不發作,等那世婦與關夫人槓上了才跑去英雄救美,只是可惜了,關夫人似乎不吃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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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出了主殿,避開群臣與皇室宗親,悄悄回到側殿。因九黎族人行軍打仗很有一套,搭建帳篷的手法自是十分高明,不過半個多時辰就在空地上支起許多帳篷,裡面擺著大火盆,更有太醫與宮人侍立在旁,見誰面有異色就上前救治,以免眾位貴人受了寒氣,落了病根。
與方才的怨念叢生相比,現在的側殿已是一派和樂融融。看見款步而來的關夫人,眾人連忙上前打招呼,臉上莫不流露出感激的神色。關素衣一一頷首應諾,來到內殿,走了兩圈,卻還是沒能找到空餘的蒲團。
“娘,我的位置呢?”她走到仲氏身邊小聲詢問。
“我也不知道哇,方才來了幾個內侍,取走了你的蒲團,卻也沒往殿內放,許是忘了。皇上能把你請去正殿指教文章,便絕不會虧待你。你等著,娘幫你去問一問。”仲氏正要起身,就見白福總管快速走進來,畢恭畢敬地行禮,“夫人,奴才奉陛下口諭,特來召您去正殿參祭。古有一字之師,您教陛下作祭成文,當得起一尊師位。請。”
皇上盛qíng相邀,誰敢推拒?關素衣無法,頂著眾位夫人艷羨不已的目光去了正殿,沿著牆根往人頭攢動的內間走,終於在長公主身旁找到自己的位置。長公主挺直腰杆跪坐,膝蓋上橫放著一柄彎刀,周身煞氣濃重,見她來了微笑頷首,孥嘴道,“瞅瞅,連陛下都來了,太后竟還沒到,真是好大的架子。怕是對陛下追封生母之舉心存不滿呢。”
這話能堂而皇之地說出口嗎?關素衣看看面露異色的朝臣,為太后的聲譽默哀片刻。
☆、第111章 雙子
命·根子被皇帝捏在手心,如今是生是死尚未得知,太后哪裡敢表露出半分不滿?之所以遲到是因為趟過水畦的時候弄髒了裙擺,不得不重新換一套祭服罷了。祭服乃最奢華的袍服,需一層一層往上套,十幾個宮娥同時動手也得忙活好一陣兒。
是故,殿內眾人等了一刻鐘才見太后匆匆趕來,在皇帝左後側跪定。朝臣與皇室宗親如何作想已未可知,但感觀必定好不了。聖元帝卻面色如常,抬手示意祭禮開始,寂靜空曠的大殿立刻響起愴然哀樂,huáng鍾大呂、密鑼緊鼓、梵音喧天,一派肅然氣象。
哀樂漸息,僧人與賓客的誦經聲慢慢匯入其中,在殿內不停回dàng,震觸耳膜。關素衣還是第一次參加如此盛大而又隆重的場面,不知不覺就沉浸其中,安下心神。
誦完一段經文,聖元帝走上高台,跪於靈前,一字一句唱讀祭文,引得所有人側耳聆聽。朝臣們原以為憑陛下的文采,能把句子寫通順就算不錯,卻沒料這篇手稿竟如此dàng氣迴腸、催人淚下,且還是以書信格式寫就,越發立意深刻。
若是沒有這篇祭文,他們絕想不到陛下竟是被láng群養大,亦想不到他在戰場上如何橫掃千軍,歷遍生死。人之所以變得qiáng大進而偉大,果然需要非同凡響的造化,更需要艱苦卓絕地進擊。陛下一路走來著實不易,能登上皇位更是天意!
本就被壓服的朝臣們,這會兒對陛下已是敬畏非常,再無異心。寫完了龍血玄huáng,該祭文筆鋒陡轉,竟又敘起哀思別qíng,至剛至猛的行文內摻雜幾許柔絲,卻半點不顯突兀,反而和諧至極,亦將高昂的基調緩緩拉下,沉入悲慟。
耳目靈敏者立刻就意識到:這幾個定調拉縴的段落,必是關夫人所為。也正因為她抬手壓了一壓,才沒讓這篇祭文沾滿血腥味兒與殺戮之氣,反倒更添雄奇偉略與驚心悲魄。
好文!至qíng至xing,至剛至柔,至誠至孝!堪稱又一篇傳世之作!此文若是昭告天下,皇威更盛,皇權更穩,真龍天子的傳言定當風傳九州!朝臣們一面暗暗喝彩,一面不得不承認:唯有關夫人才能為此文定下這等剛柔並蓄的基調,倘若換上任何一位大儒,都寫不出這樣感人至深的效果。不說男子天生比女子粗獷,不善表達細膩qíng感,就算能表達,又怎好當著陛下的面告訴他“你該如何如何追思先太后”?尷尬都算小事,鬧不好便會被扣上一個“大不敬”的罪名。
“好文!”沉浸在各自思緒中的朝臣被玄光大師一句讚嘆喚醒,甫一回神才發現臉頰已掛滿淚水,而高台上的陛下更是雙目緊閉,哽咽難言,竟似痛到極致。
哪怕之前在內殿已哭過一場,關素衣任然紅了眼眶,看見長公主遞來的手帕,連忙接過擦臉。
“這小子文采大有長進啊!果然唯有關夫人才能教好他。想當年老娘教他學說話,一張臉差點被他撓花,最後無法,只得將他按著打,天天打,連打了一個月才將他馴服。他最先學會的詞兒就是阿母,最先跟我說的話就是‘阿母在哪兒’。當時我不敢答他,因為我也認為他是惡鬼轉世,之所以接近他,教導他,不過為了好玩罷了。”長公主回憶往昔,滿心感慨。
關素衣默默聽著,心中很不是滋味兒。她依然惱恨忽納爾行事放·dàng,怨氣卻減少很多。他之所以xing格qiáng橫霸道,乃是生存環境所致,哪有野shòu會與人講道理?遇見獵物撲上去撕咬才是它們的本能。在自己面前,他能克制這種本能,不做出無可挽回之事,已算極其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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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文終究沒被焚燒,繼續供在靈前浸染願力,待太后靈柩下葬那天再隨之埋葬。
當玄光大師宣布今日上午的祭禮結束,朝臣們還回不過神來。他們已經做好日夜誦經不停的準備。要知道前朝末帝為自己亡母舉辦法事,足足將僧侶與文武大臣扣押了三個多月,有多少人念至咳血,又有多少人力竭而亡,如今已不可考,但慘烈的記憶猶然如新。
原以為皇上如此重視先太后祭禮,怎麼著也得效仿一二,卻沒料他竟這般寬宥,上午兩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晚上各自散去,若嫌來往不便亦能在覺音寺住下,果是藹然仁者!
眾位大臣懷揣感恩之心恭送陛下,卻沒料他竟召集大家一塊兒去膳房用齋飯,絲毫沒有帝王架子。大伙兒受寵若驚,尾隨而去,關素衣被長公主挾持著,不得不墜在其後。
二人在內宮女子那桌坐下,瞥見表qíng肅然,眸光清正的聖元帝,齊齊在心中嗤笑。
“這糟心玩意兒,越來越會裝了!以前把什麼都寫在臉上,腦子也是一根筋,現在當了皇帝,倒是能掩掉一些齷齪心思。”長公主並不信奉所謂的食不言寢不語,一面大口刨飯一面低聲嘲諷,目光緩緩移開,落在對面幾名女子身上。
關素衣順著她視線看過去,挑眉道,“幾位皇子妃倒是挺心誠,眼睛都哭紅了,如今連飯都吃不下。”
對面坐著的正是太后的三個兒媳婦,因夫君一直未被追封,所以只能以皇子妃相稱,感覺平白比忽納爾低了兩輩。上次花宴上見面,這幾人身邊圍繞著許多幼童,濃妝艷抹、頤指氣使,頗有些目下無塵的意味兒,與現在的悽惶恐懼大相逕庭。尤其是大皇子妃,手指不停顫抖,竟連碗筷都端不起。
長公主冷哼一聲,“什麼心誠?命·根子被人拿住,不得不屈服罷了。宮裡已經變天了,瞧瞧那些九黎族宮妃,以前連忽納爾的邊都不敢沾,現在倒是一個個目含·□□,蠢蠢yù動;那些漢人嬪妃更別提,這會兒估計已在琢磨著怎麼勾搭,怎麼侍寢了。人心易變啊!”
命·根子?難道是諸位小皇孫?關素衣心中琢磨,見太后久不入席,不免問了一句。
“你不知道嗎?她主動請求為先太后念足九九八十一天經文,這會兒想必還在靈前敲木魚呢。”長公主咧嘴一笑,“太后與先太后姐妹qíng深,感天動地,實為吾輩楷模!”
念足九九八十一天經文,怕是會吐血而亡吧?小皇孫果然被忽納爾拿住了。關素衣端起茶杯淺飲,心中並無半點憐憫或不忍。這是內朝爭鬥,本就與她無關,她保得自己與家人平安就夠了。垂眸間,似有一股灼熱目光刺探過來,再抬眼,看見的只有忽納爾那張嚴肅的臉龐,她心中無奈,卻又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