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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說著說著竟痛哭起來,可見心中亦有很多冤屈。
旁邊有人低聲道,“是矣,是矣,燕京里的乞丐,十之八·九來自於葛家莊那塊兒,遠遠看見葉家的匾額就繞開走,怕得很呢!”
“何止啊!柳樹巷裡原本有一家生意極旺的布莊,染出的布匹五彩斑斕,久不褪色,十分受達官貴人青睞,那家的老闆娘繡技神乎其神,能在一塊薄而又薄的絲綢兩面繡出完全不一樣的圖案,叫人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也找不出破綻。因為染色和繡技這兩樣絕活,內務司有人看中,想擇他們為皇商,專貢織造,哪料消息被葉府截了去,竟用腌臢手段把人家布莊老闆一家九口全都bī死,qiáng占了人家的家產和秘法,真是喪盡天良啊!”
“還有還有……”
往日裡因葉婕妤得寵,大伙兒不敢非議“葉國丈”,現在連皇上都領了“縱容外戚為禍”之罪,且還寫了檄文反躬自省,可見葉家是罪責難逃,於是一樁樁一件件血案就被翻了出來,傳得眾人皆知。
這樣一看,葉家抄家滅族還真是一點兒也不冤枉。
“帝師大人太過大公無私,眼裡唯有國法與民意,卻忘了自家啊!他彈劾了葉府,害得葉全勇家破人亡,就沒想想他孫女兒在鎮北侯府怎麼過?要知道,鎮北侯的亡妻便是葉婕妤的雙胎妹妹,她誕下的嫡子、嫡女身上還流著葉家一半血脈呢。新婚未滿半月,夫妻之間,母子之間便結下如此血海深仇,關氏往後的日子可不好過。”
“是啊!帝師大人為取義,卻是舍了自個兒孫女的終生幸福,也不知將來會不會後悔。”
“關氏可憐,著實可憐……”剛才還義憤填膺的民眾,這會兒已經為鎮北侯夫人惋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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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和幾位大舅子被綁走之後,趙陸離這才扶著劉氏走出大門,身後跟著一群哭哭啼啼的女眷。葉府如今已被查封,官差拿著封條正準備往門上貼,他們若是找不到地方安頓,少不得露宿街頭。
至如今,劉氏總算體會到前女婿的好處,拉著他一個勁兒地喊冤,再三求他定要把葉老爺撈出來。趙陸離連連應諾,心中惶然。他哪裡會有辦法,只能先將女眷帶回府里安置,日後再慢慢謀劃救助岳父。
劉氏也不敢把希望全寄托在女婿身上,撫了撫衣擺,理了理鬢髮,這便去宮門口跪求,看看能不能得見女兒一面,剛走出去幾步,忽聽見路人“關氏、關氏”地議論,這才新仇舊恨齊齊湧上,掐著女婿胳膊怒道,“是了!我葉府落到這個境地,都是關家一手造成!塵光,你定要休了那個狠毒的女人!”
趙純熙連一丁點與關氏鬥法的念頭都沒了,只希望離她越遠越好,不由煽風點火道,“爹爹,關氏先前不是威脅咱們,說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這話竟應在此劫,可見關家彈劾外祖父必是受她指使。家裡jī毛蒜皮的小事關起門來商量商量,協調協調也就罷了,各自退讓一步便能海闊天空、闔家歡樂,她竟要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爹爹,她也太心胸狹窄了,這樣的人做我和望舒的母親,我們日後哪敢惹她?倘若無意中刺了她的心,還不死在她手裡?”
“爹爹我怕!”趙望舒已被葉家的傾覆與官兵的兇狠嚇破了膽,這會兒一聽全是繼母搗得鬼,不禁駭得發抖。
趙陸離看看淒風苦雨的葉家人,又看看宛如驚弓之鳥的兒女,一時間怒髮衝冠,丟下一句“我去找她算帳”就風風火火地走了。劉氏咬牙切齒地咒罵片刻,這才森冷一笑:我葉家的確倒霉,你關素衣就能得了好?身為女人,居於後宅,夫君就是你的天,兒女就是你的地,沒了夫君寵愛,又與兒女離心,我看你下半輩子既靠不著天又落不了地,可該怎麼過!關齊光那老東西害了自個兒孫女還不知道呢,當真讀書讀傻了!我呸!
狠狠啐了一口,劉氏發話道,“都去宮門口跪著,不得婕妤娘娘傳召絕不起來!”
趙純熙和趙望舒雖滿心不願,卻也不敢反對,只得硬著頭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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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今日得閒,正在新開的書肆里轉悠,忽聽樓上有人喚道,“夫人,鎮北侯夫人?”
“忽納爾,你怎麼來了?”關素衣抬頭望去,卻是那九黎族大漢,幾近九尺的身高委委屈屈地縮在bī仄轉角,一雙看似純黑,實則偶爾泛出藍光的眼眸正灼灼盯著自己。
“這書肆是侯爺開的,屬下陪他來看看。”聖元帝勉qiáng按捺住滿心喜悅,朝樓上指了指。
站在關素衣身後名喚金子的丫鬟飛快瞥了帝王一眼,而後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要把聰明絕頂的夫人引來此處,又不能讓她看出破綻,當真耗費了她全部心神。
關素衣抬頭望去,果見秦凌雲正趴在欄杆上,表qíng似笑非笑。
“你還有心思逛街?”他取出一粒佛珠,語氣十分幸災樂禍。
“發生何事?”關素衣心裡一動,揣度道,“我祖父今日新官上任,莫非在金鑾殿上彈劾了葉全勇?”
“不止。”聖元帝緩緩走下來,紅著耳根搭話。
關素衣略一思忖,又道,“還彈劾了皇上?”
秦凌雲訝然詢問,“你怎知道?”若非皇上派了探子時時刻刻跟著鎮北侯夫人,確定她出了府門便乘車來到書肆,途中並未遇見熟人,也沒多做停留,秦凌雲真要懷疑她有千里眼與順風耳。
“很簡單,彈劾葉家便能順帶彈劾皇上,如此,督察院的第一把火才算是真正點著了。”關素衣取出一本遊記,邊翻閱邊輕笑搖頭。
聖元帝心緒微微浮動,了悟道,“所以說帝師大人的目標從來就不是葉家,而是皇上?”
“yù迅速樹立督察院之威信,還有比皇上更合適的目標嗎?”關素衣放下書,沖皇城的方向三作揖,喟嘆道,“所幸皇上是真正的明君,以身作者、克己奉公,我祖父才能求仁得仁。依我看,不出三五年,我大魏必然中興,十年之內當一統河山。”
當著皇帝鷹犬的面兒,她順手拍個馬屁。然,大魏國的吏治,的確比上一世清明得多。上輩子開國初期,朝堂很是混亂,一是徐廣志以文亂法,二是九黎貴族壓迫漢人,三是外戚、世家與宗親明爭暗鬥。及至後來爆發民亂,大魏國差點四分五裂,聖元帝才痛定思痛,下狠手整頓吏治,卻也花了三五年時間才漸漸穩住局面。
反觀此世,卻風平làng靜,順順利利。莫非這就是自己救下祖父的結果?一個微小的改變,卻能左右國家的命運,天意果然難測。
當關素衣唏噓感嘆時,聖元帝卻被她誇讚得熱血澎湃。左肩扛著江山社稷,右肩扛著黎民百姓,他一直在努力探索前行,唯恐踏錯一步便令乾坤顛倒,百姓流離。然旁人只看得見他的位高權重與不可一世,又豈能體會到他的誠惶誠恐、如履薄冰?他們唱頌他一萬遍明君聖主,也比不上夫人平實而又篤定的一句預言。
“借夫人吉言,定讓夫人儘早看見我大魏海晏河清那一天。”聖元帝嗓音黯啞,還yù說些什麼,就見趙陸離氣急敗壞地跑進來,看也不看旁人便把她拽出去,怒道,“葉家遭此大難,你竟還在閒逛?你今日若是不讓帝師撤了彈劾奏摺,入宮替葉家求qíng,我便休了你!”
☆、第53章 眼瞎
眼見夫人被趙陸離拉得踉踉蹌蹌差點摔倒,聖元帝戾氣上涌,手已握在刀柄上準備解圍,卻見夫人回過頭沖自己不著痕跡地搖頭。
“夫人。”他無奈而又黯啞地喊了一聲,立即緊跟上去。
趙陸離跑回侯府,發現關素衣不在,問了管家才知她今兒去逛書肆,於是把燕京城裡大大小小的店鋪都翻了一遍,這才找到鎮西侯這裡。他一路疾行,怒髮衝冠,通紅的眼珠與猙獰的面龐將往日的翩翩風度毀了個一gān二淨,叫路人躲閃的同時又萬分好奇,便也跟過來看熱鬧,發現他盲目尋找的人是鎮北侯夫人,莫不恍然大悟。
“我就說嘛,這夫妻二人果然gān上了!”有好事者竊竊私語。
“侯夫人怕是要倒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帝師大人行事之前壓根沒想過自家孫女兒該怎麼過。葉府畢竟是侯府外家,那一雙嫡子、嫡女長大了,還不替母族報仇?”
“是啊,當繼母本就艱難,更何況中間還夾雜著血海深仇。倘若葉老爺被斬首,這死結算是解不開了,關氏倒不如趕緊回家勸勸自個兒祖父,讓他去宮裡緩和幾句,好歹留葉老爺一命。”
“正是,先彈劾了人家,占了忠義,後出面保下,占了恩義。這恩威並施,雙管齊下,葉府與侯府哪怕對關家恨之入骨也說不出什麼,關氏亦能占著大恩大義安安生生地過日子。這多好,多兩全其美?”
“兄台高見!”不少人豎起拇指表示贊同。
聖元帝心裡卻百味雜陳,又苦又澀。若非自己失察,夫人斷不會淪落到這個境地。她那樣驕傲,卻得用這般委曲求全的方法才能存活,處處看趙家臉色,更要受葉家轄制,連帝師和太常也護不住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此時此刻,他才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殘忍,一個女人倘若沒能找到好的歸宿,便似那地上的污水,只能放任自流,聽憑擺布。夫家愛重便能過得好一點,夫家厭憎也就命如糙芥,全不由己。
這樣的待遇,或許別的女人能夠忍受,繼而在麻木中滿滿適應,但夫人鐵骨錚錚、沉潛剛克,要讓她低頭妥協,與殺了她有何區別?如果當初我把她納入宮中,護在羽下,又會是怎樣一番qíng景?
這個想法甫一生成,便似一根利刺狠狠往聖元帝心裡扎,又是好一番摧心剖肝地折磨。
關素衣匆忙之中也聽了一耳朵,內里不免好笑。她手腕先是鬆了松,察覺趙陸離的勁道也跟著放鬆,這才飛快掙脫,一面揉著發紅的皮膚,一面徐徐開口,“趙陸離,你若想解了葉家危困,便隨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趙陸離猶帶怒容,卻也逐漸冷靜下來。
“你且跟著。”關素衣廣袖一震,大步前行,金子和明蘭連忙亦步亦趨跟上。趙陸離再要去抓她已經不能,萬一扭打起來場面也就越發不堪,不但平白讓路人看了笑話,還丟了侯府臉面,於是只能默默尾隨。
“走走走,咱們跟上去看看。”人群也開始流動,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聖元帝打了個手勢,便有無數死士隱在周圍,暗中監護鎮北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