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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每說一句,眾人的腦袋就垂落一分,及至最後,竟一個二個含胸駝背,無地自容。
聖元帝指了指季夫人身後的女子,問道,“你要改嫁?”
季婷瞥了大伯母一眼,堅定地站出來,“啟稟皇上,民女不但想改嫁,還yù攜女一塊兒改嫁。”
“啟稟皇上,她是與人私相授受,私定終身,臣婦才會懲戒於她,並非阻她改嫁啊!”季夫人慌了,連忙跪下辯解。
季婷從袖袋裡取出幾張文書,哽咽道,“皇上請看,這是民女的庚帖、婚書,原打算在大伯母面前一一焚毀已表決心,這才帶了來。民女與張郎已經過雙方父母同意,並非私相授受,請皇上明鑑!”
聖元帝命白福將文書拿來查閱,喟嘆道,“你這未婚夫婿是個厚道人,竟願意幫你養育前夫的兒女,委實不易。這婚事,朕替你做主;女兒,朕替你要回來,朕還送你二十四抬嫁妝,讓你風光大嫁。朕要告訴魏國百姓,寡婦改嫁並不可恥,而是生存之道,理應支持。改嫁,生育,繁衍,壯我魏國子民,她們非但無罪,還居功甚偉。”
季婷欣喜若狂,連連磕頭,感覺自己直接從地獄飛上雲端,幸福得極不真實。季大夫人卻面色發白,搖搖yù墜。今日之事傳到外界,她絕對會成為愚人愚婦之代表,哪裡還有臉面可言?
哦不,她差點把徐雅言給忘了,這人才是罪魁禍首!若不是她吃飽了撐的,寫什麼《女戒》,她哪裡會與皇上過不去,與律法過不去?待育民之法頒布,季府官聲必然大大受損,再難在朝堂立足!兒子的前程也連帶毀了!
季大夫人越想越覺驚恐,不過須臾已冷汗如瀑,濕透單衣。
聖元帝瞥她一眼,又看了看面如金紙的徐雅言,繼續道,“女子卑弱?朕並不覺得,然而令朕驚訝的是,在座多為女子,竟對這一看法頗為認同,不是自輕自賤又是什麼?借夫人一句話——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有多遠,地有多廣。天空降下雨露甘霖,土地孕育湖泊森林,二者相依相存,共鼎乾坤。子息繁衍、成長,更多依靠土地,險峻高峰孕育不屈松柏;山清水秀孕育柔韌修竹。沃土育良才,貧地無好苗,這是人所共知之理。朕記得中原有一句俗話叫‘為母則qiáng’,可見女子並不能一味卑弱,也須剛qiáng,如此才能教養出更優秀的下一代。朕並不輕賤女子,否則也不會重用皇姐,啟用女將,然你們自己看不起自己,朕也無話可說。”
他看向夫人,喟嘆道,“朕若是立後,絕不立空有美貌、才華,卻無遠見卓識,疏闊格局的女子。國母一職,從來不是卑弱女子能夠擔當。”
☆、第156章 羞愧
聖元帝一席話說下來,等於指著在場女子的鼻頭,諷刺道:就憑你們這點粗淺見識,撐起小門小戶可以,就不要妄想鼎立後位,擔當國母了。然而她們心裡縱有千般不甘,萬般怨憤,卻也無顏反駁。
若直至此時她們還不明白“女子婚配,寡婦改嫁”對魏國延續存在多麼重大的意義,就只能用四個字形容——愚不可及。原以為關素衣才是今日宴會的丑角,卻原來最醜陋,最愚蠢的,恰恰是她們自己。
好丟人啊!真想化作一縷青煙直接消失在原地算了。這是絕大部分女子的想法,而更尷尬,更難堪的,還有徐雅言和臨湘郡主。
經此一事,徐雅言明白,自己入宮的念想終成泡影,非但如此,才女的名頭也摧毀殆盡。出了這個門,過不了多久,她便會被冠上魏國第一愚婦的罵名,別說退而求其次嫁入高門,就算想找一個寒門蓬戶,怕也不容易。
爹娘、兄長如今還在家中苦等她的好消息,叫她哪裡有臉回去?就在這一刻,徐雅言竟產生了一死了之的想法,卻被臨湘郡主暗暗拽了一把,這才沒當場捂臉遁逃。
聖元帝瞥了二人一眼,詰問道,“禹溪,你可曾把這本《女戒》送與長公主,大長公主閱覽?她們是何觀想?”
臨湘郡主面色白了白,qiáng笑道,“未曾送給二位長輩。我九黎族女子自立自qiáng,不輸男兒。”
聖元帝朗笑起來,“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力倒是越發爐火純青了。你若敢把這本書送過去,她二人非打你出來不可。罷了,德言容功,貞靜嫻淑本無過錯,朕也不會因此禁止你們傳閱。世間萬物各有道理,何為對,何為錯,全憑你們自己分辨,而智慧的增長就來源於分辨對錯的過程。今日之事已過,莫再提了,自去玩樂吧。”
眾人大鬆口氣,這才齊齊跪謝皇恩。
關素衣靜靜看著忽納爾與眾人談話,眼裡閃爍著璀璨的亮光。她知道他重qíng重義,也知道他愛憎分明,卻不知他對女子會有這等看法。世間男兒大多輕賤女子,哪怕髮妻也只是他們生育子嗣的工具罷了,甚少懂得“尊重”二字該如何書寫。
但忽納爾卻不同,他懂得尊重,也願意給女子自立自qiáng的機會,哪怕是小動物,也能被他以同類的眼光看待。他的心胸遠比她想像的更為寬大,嫁給他或許並不是那樣糟糕?這樣想著,關素衣不由淺淺一笑,叫聖元帝看痴當場。
景郡王全盤計劃落空,不由深恨徐雅言和女兒愚蠢短視,卻不反省自己為何也沒看出《女戒》中的破綻。送徐雅言入宮的計劃已經落空,他只好打疊jīng神,招待起眾位賓客,為了緩解尷尬,尚未到飯點就命婢女傳菜開席,吃吃喝喝混過去,也好儘快散了。
因是臨湘郡主做東,菜餚全是九黎族特色,多為整隻整隻的烤ròu,少有素菜,調料也辛辣無比。眾人面前各擺放了一個小案幾,其上放置醬料、碗碟、酒水等物,自有婢女用刀削下ròu片,裝盤分送。
開宴時聖元帝將木沐拉到自己身邊,木沐又把姐姐拉到身邊,三人自然而然坐在一處,分食一隻烤全羊。
“這麼大隻要怎麼吃啊?”木沐展開雙手比劃了一下,臉上滿是驚奇。
“自是切開吃。”聖元帝揮退婢女,掏出匕首,親自將羊裡脊削下來,放置在兩個小碟內,推到姐弟倆面前,笑容十分溫柔,“這裡有甜醬、辣醬、酸辣醬,喜歡什麼口味蘸什麼,吃完了朕繼續給你們削。”
“謝皇上,您自己吃吧,這裡有婢女伺候。”關素衣表面恭敬道謝,私下裡卻悄悄掐了忽納爾一把。有案幾遮擋,她並不擔心被旁人看見。這人剛才說什麼卑弱女子當不得國母,就差當場宣示要娶自己,瞅瞅,臨湘郡主已經了悟,正一眼一眼地看過來呢。
聖元帝笑而不語,只反握住夫人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輕揉捏幾下。他專為夫人而來,正所謂秀色可餐,有夫人陪坐在旁就已饜足,哪裡還用進食?
木沐覺得切割羊ròu很有趣,抽·出腰間匕首,奶聲奶氣道,“我也要自己吃。”末了一刀扎入羊腿,使出吃奶的勁兒想把它卸下來,惹得幾位大臣莞爾不已。
關素衣怕他傷到自己,立即奪過匕首教訓幾句,聖元帝連忙幫著說好話,又把匕首拿過去,塞進木沐懷中,低聲道,“我們九黎族男子三歲就會拿刀,十歲上戰場的比比皆是,他不過切幾塊ròu,你何必小題大做。有朕看著他,不會傷到的。”
木沐拿著匕首不敢亂動,一會兒看看姐姐,一會兒看看姐夫,滿臉渴望之色。
關素衣想起他是將門之後,血脈中難免隱藏了男兒血xing,怎能抹滅?思忖片刻後妥協道,“罷了,你自己吃也可以,不要貪多去卸什麼羊腿,只片下嫩ròu便好。卸了它,你吃得下嗎?別人想吃又該如何?”
“我知道了。”木沐受教,轉臉去看姐夫。
聖元帝揉著他腦袋說道,“吃罷,切不動的姐……朕幫你切,用刀的時候刀刃總要反向自己,以免傷手。”
三人坐在上首,十分自得其樂,下面的人卻都看出端倪,恍然大悟。不說皇上凝視關小姐的目光何等溫柔繾綣,照顧木沐時如何細心體貼,單說三人熟稔親密的程度,竟似一家三口一般。要說皇上對關小姐沒有非分之想,誰又能信?
臨湘郡主這才想起卞敏兒暗算關素衣的事,不免在心裡暗恨。什麼對付關素衣就是對付帝師府?分明是剷除qíng敵,卻瞞著不說,令她挑中徐雅言,費盡心機籌謀,卻不過是笑話一場!
難怪關素衣能死裡逃生,原是背後站著皇上。如今他意yù立法,qiáng令男女婚配,鼓勵寡婦改嫁,那麼娶關素衣為後也算是順理成章。只不過對方終究沒有九黎族血脈,定會受到諸位親王阻撓。在場所有未婚女子全都沒有機會,尤其是那些研讀過《女戒》,被皇上烙下“愚婦卑弱”標籤的漢女。
這樣想著,臨湘郡主又冷笑起來,連她也不得不承認,放眼四顧,唯關素衣有那個氣場,也有那等魄力,能擔得起皇后一職。
一席飯吃得無滋無味,宴畢,景郡王帶領眾人恭送聖駕,眼睜睜地看著他帶上關氏姐弟,朝帝師暫居的皇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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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得了陛下吩咐,親自送季婷歸家。季大人已收到景郡王暗中送去的消息,早早等在門口,臉上的表qíng既屈rǔ無奈,又惶恐不安。他哪裡能夠想到阻撓一樁婚事竟會被渲染成動搖國本的災禍?待育民之法修訂完畢,昭告全國,季府的名聲無疑會一落千丈。
未免被皇上視作愚人,將來不得提攜重用,他如今必要風風光光地把侄女兒嫁出去。思忖間,馬車已緩緩停靠在路邊,季婷攙扶著季大夫人下來,看見站在門口翹首以盼的女兒,頓時淚如雨下。
“瑤兒,快到娘懷裡來!”她展開雙臂,抱住飛撲過來的女兒,將近日來遭受的一切苦難與折rǔ,全部宣洩在悲切的哭聲中。季二夫人領著一雙兒女圍過去,用力抱住她們,一家五口終於熬過絕望,等來黎明。
白福並不打擾諸人,只站在一旁用帕子悄悄抹淚。造孽喲!一家人好好的,作甚要拆散她們母女,毀掉他們姻緣,bī人出家呢?這季大人的心莫非是石頭長的?今天若無關小姐口誅筆伐,仗義執言,不知多少女子會被bī死!
徐雅言躲在不遠處,靜靜看著這一幕,良久之後才悄然走開。她不敢歸家,像遊魂一般漫無目的地晃dàng,看見一名婦人抱著一個小孩路過,忽然扯住她問道,“這位嫂子,你嫁人了嗎?”
“孩子都有了,你說呢?”婦人見她穿著富貴,妝容jīng致,並不敢得罪,只好耐著xing子回答她莫名其妙的問題。
“那如果你家夫君死了,你願意為他守節還是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