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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四面八方投來的輕鄙視線,趙望舒用力握了握拳,告訴自己千萬不能遁逃。娘親還氣息奄奄地躺在chuáng上,他此時逃走,她又該怎麼辦?然而呂翁也是她替他找回來的,在求學一事上,終究比不得關素衣高瞻遠矚,帶眼識人。
這樣想著,他目中流瀉出一絲茫然,竟不知往後該如何走下去。曾經關素衣為他安排好了一切,該怎麼生活,該怎麼學習,該怎麼進階,均是走一步看十步,沒有絲毫不妥之處。他只需規行矩步就能達成目標,繼而撐起趙家門楣。
然而娘親出現了,一切就都變了。呂翁名聲盡毀,他上哪兒再去延請名師?為防惹來一身腥,但凡有點地位的大儒都不會願意收下他吧?他脊背彎了彎,竟有些直不起腰,抬不起頭的感覺。
其餘學子站在牆壁前欣賞墨寶,臉上均帶著讚嘆的表qíng。
“聽說關小姐今年也才十八。九歲,竟有如此筆力!都說字體有無風骨,全靠勤學苦練與經年積累,她一介女子,又是花信之年,該如何打磨才能剛勁至此?若非親眼所見,我是絕不會相信的。”一名中年學子搖頭感嘆。
“關家代出文豪,少有庸才,莫非在教導之法上有什麼訣竅不成?修德兄,你是太常大人的高徒,理當知曉一二。”某人揪住齊豫,也就是關素衣的大師兄詢問。
“沒甚訣竅,苦練而已。我那師妹三歲起負重練字,手腕先是綁縛沙袋,後來換成鐵塊,再後來纏繞兩圈鉛塊,重量少至四五斤,多達十數斤,日日打磨,勤練不怠,十五六年熬下來,這才有了落筆裂帛之力。別看她年紀小,卻都是一刻鐘掰成兩刻鐘用,雖才二十不到,真要論起學問,絲毫不比天命之年的學者遜色。不拘她,老爺子也因負重練字時多添了幾個鉛塊而傷了手腕,如今落筆總有滯塞。關家治學最怕鬆散,卻每每對自己苛求太過,想拜入關氏門下,沒點真功夫萬萬不行,一試過了有二試,二試過了有三試,往後每隔一月還有考校,斷不能懈怠分毫。”
齊豫對徐廣志散播《子集注釋》,廣收門徒的行為很看不上眼,這才添了最後幾句。徐廣志焉能聽不出他暗藏在話語中的譏諷之意,卻只是淡笑而過,並未計較。
諸位學子或表qíng震撼,或牙酸膽顫,心道這是學文還是學武?也太苦了些!卻也有對關家心生嚮往者,暗暗決定待會兒給兩位大人投幾篇文章,試一試自己深淺。這才是真正做學問的人,哪像呂鳳明,一味的沽名釣譽,欺騙世人,竟還有臉說關小姐rǔ及師道,要將她掃地出門。真是再沒見過比他更厚顏無恥的人!
徐雅言站在牆壁前久久不動。她之前寫下的一首駢賦就在“明德惟馨”四字旁邊,原還覺得鳶飄風泊、骨氣dòng達,乃新近苦練而成,足能彌補腕力不盡之憾,不說堪為魁首,至少也是錚錚佼佼。初時的確惹來眾人側目,博得許多讚嘆,然而現在,被關素衣裂壁穿石,霸氣縱橫的字跡一比,竟直接落到塵埃里去。
這便罷了,她還當著皇上的面質問關小姐為何打壓侮rǔ呂翁,後又賣弄學問牆上題字,說是步步丟醜也不為過。她今天哪裡是拔得頭籌?竟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就算皇上記得她又如何?不過是個不辨黑白、不自量力的跳樑小丑罷了。
徐雅言臉頰慢慢紅透,五臟六腑被羞恥感和挫敗感剮了一層又一層,痛苦得無以復加。若非周圍站了太多人,她恨不能衝上前,用小刀將牆皮割下來,只因她還落了採薇散人的款,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她的“大作”。
與她懷有同樣想法的學子不在少數,莫不在牆壁前來回踱步,發現自己的字與關小姐寫在一處便閉眼扶額,表qíng羞窘,若離得遠便暗暗鬆一口氣。先前指著關小姐鼻尖,罵她德行敗壞的俊美男子,此時已臊得頭頂冒煙,頻頻用袖口遮面。
當關家一行人重回菩提苑時,不斷有學子彎腰作揖,向關小姐致歉,原本烏煙瘴氣的會場總算恢復了幾許清明。關老爺子和關父也不擺架子,揮袖讓大家落座。舉辦文會本是好事,焉能廢然而返。
眾人再次拜謝,略微平復心qíng後便開始動筆。
關素衣絲毫沒有參與的意思,只垂眸斂目,兀自愣神。仲氏到底不放心,悄悄附在她耳邊說道,“看第一排第一位學子,那是郎中令季大人的嫡長子季承悅,拜入當世鴻儒雲飛龍座下,素有燕京第一才子之稱,乃在座學子中身份最貴,相貌最佳,前途最優者。依依你好生看幾眼,若是合意,娘覥著臉也幫你把這件事撮合了。”
關素衣反shexing地朝那人看去,卻見對方也正看著自己,不過須臾便面紅耳赤,頭頂升煙,慌裡慌張埋下頭去,又哐當一聲響,竟連手裡的毛筆也掉了。
☆、第130章 良人
瞥見季承悅失態之舉,關素衣面上並未流露出嘲笑的意思,而是微微沖他頷首,然後自然地移開目光。在家人或外人面前,她只能做端莊賢淑,溫文有禮的關素衣,不能有一絲一毫逾越。
她忽然對這樣的生活有些興味索然,嘴唇不動,嗓音卻已遞到仲氏耳邊,“原來他就是才名遠揚的季大公子。娘您別瞎cao心,他先前還指著我的鼻子罵,又對徐二小姐大獻殷勤,怕是沒有與關家結親的意願。郎中令家的門第可不低,再怎麼著也不會讓和離之女過門。”
仲氏一臉失望,轉而去看別的學子,並未留意到季承悅筆尖微頓,目露澀然。
“第二排第四個怎樣?聽說是寒門出身,才華卻極為出眾,又對父母非常孝順,你若嫁過去或許會受兩年苦,待他功成名就便好了。有你祖父和爹爹提攜,你不用考慮門第高低、出身貴賤,嫁給誰都差不了。”仲氏又點出一名學子。
關素衣越聽越煩,卻只能狠狠壓抑自己。為何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被世qíng、輿qíng困囿在方寸之間的日子竟是如此枯燥無味,受人擺布的生活竟是這樣令人生厭?她真想撕掉這層臉皮,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娘,我不想嫁人,您別再說了。”雖極力克制,她語氣還是有些加重,見仲氏露出難過的表qíng,連忙挽住她胳膊道歉。只是坐在此處,擺一副雍容端方的架子,她已覺得jīng疲力竭。
兩刻鐘後,陸續有學子放下筆,呈jiāo答卷。金子悄悄摸到主子身後,與明蘭站在一處。明蘭擠了擠眼睛,低聲問道,“人怎麼樣了?”
“還能怎樣?酒醒之後發覺丟了大臉,已悄悄下山去了,怕是會連夜整理行裝,láng狽離開燕京。不提他,晦氣!”金子邊說邊用帕子擦手,露出厭惡至深的表qíng,瞥見老神在在坐在場中的徐廣志,明褒暗貶道,“還是徐翁有風度,被人又抱又親,上下摸遍,還能面不改色地坐在這裡。”
“人家早就練出來了!”明蘭話音剛落,便被金子拽到角落,偷偷摸摸笑了一場。
當旁人奮筆疾書時,趙望舒腦子裡全是空白。說實話,呂鳳明壓根沒給他上過一天課,總是被他用幾壇酒收買,放他出去玩耍,末了還會幫他在父親跟前圓謊。若非關素衣捉住他狠狠訓了一段時日,又將他送去私塾打熬,指不定連字兒都寫不全。
如今呂鳳明名聲盡毀,他哪裡還有心思與膽氣作文?捏著筆直冒冷汗,忽然看見坐在前排的齊豫,又想到他的諄諄教誨,這才茅塞頓開,文思泉湧。原來他所有的學識,皆來自於關素衣與齊豫的教導,那麼重新拜入呂鳳明座下,圖的又是什麼?只是為了踩關素衣一腳,然後跌入深淵嗎?
他後悔了,悔不該一味聽從娘親的話,反倒誤了自己前程。
徐雅言與眾位貴女坐在一處,同樣正緩緩書寫。瞥見關素衣並未動筆,她心裡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不甘。字跡能勝過自己,未必文章也能勝過自己。她擅長抒qíng散文,自己也擅長;而自己最拿手的書論,她未必就能駕馭。女子大多qíng感細膩,卻對政局一無所知,而自己恰恰與她們不同。
這樣想著,徐雅言落下最後一筆,心裡暗自估量一番,覺得或許能排到十名之內。季公子不用問,定是文會魁首。她朝對方看了一眼,卻見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關素衣,雙頰緋紅,眸色如水,竟已生了qíng愫。
也是,憑關素衣的長相,若非之前備受呂鳳明攻訐,又是和離之身,上門求娶的人恐怕會踩塌關家門檻。哪怕是現在,明里暗裡看著她的人也不少。方才皇上來過,他對關素衣印象如何?他口中的眼明心亮之輩必是對方無疑,又把余者貶低到塵埃里,想來定是極欣賞的。
這樣一個女人,有才有貌,又有顯赫家世,誰會不喜歡?徐雅言剛恢復少許的自信心,此刻又被打擊得支零破碎,卻暗生一股猛烈敵意,恨不得把關素衣拉出來,方方面面一較高下。
她暗自憋了一口氣,將已經完稿的文章遞到玄光大師面前,然後靜靜坐等。
諸位名宿一一閱卷,忽有一人驚疑道,“這兩篇文章的風格怎會如此相像?只不過一篇寓意深刻,構思奇巧;一篇粗陋淺顯,文筆稚嫩。然而卻能在行文中看出一脈相承。你二人出來與我探討一番,可有事前通氣或抄襲之嫌。”他喊了兩個名字,一是齊豫,二是趙望舒。
齊豫態度平和,不卑不亢;趙望舒卻臉色煞白,冷汗如瀑。所有人都朝他們看去,面上流露出輕鄙的神色。
眼見師兄再次被趙望舒連累,關素衣徐徐開口,“還請雲翁明鑑,這二人並無通氣或抄襲之嫌,只因此前的大半年,趙望舒被我送到師兄處求學,深得他教誨,於是行文多受影響。”
鴻儒雲飛龍捋著鬍鬚嘆道,“原來如此,那麼老夫便要點齊豫為此次魁首,不知諸位有何異議?”他捨棄自己門生季承悅,改去提攜一無名之輩,可見對方果然驚才絕艷。眾名宿閱卷過後大為讚嘆,紛紛在文稿上點了硃批。
座下學子們卻議論開了,低聲道,“還說關小姐想害他才會把他送去私塾,卻原來所有學識均由齊豫教導,壓根沒呂鳳明什麼事。呂鳳明站出來踩踏關小姐和齊豫時,他便應該道明真。相,為二人辯駁。”
“還不是看齊豫名聲不顯,而呂鳳明德高望重,能為他增加人脈罷了。從齊豫處獲得學識,靠關小姐幫扶才沒走偏,卻反過來對二人極盡詆毀,這人品真是絕了!”
“難怪他要棄齊豫,就呂鳳明,原是一丘之貉!”
這些難聽的話語一字一句往趙望舒耳朵里鑽,令他羞愧萬分,無力抬頭。原來齊豫的才華竟能蓋過季承悅,難怪關素衣說什麼也要送他去私塾求學;原來若想拜入關氏門下,非得有過硬的才學不可。不是她不肯藉助關家的權勢為他鋪路,而是他還不夠格。她從沒想過要把他養廢,只是讓他腳踏實地,步步穩行。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平白誤了別人,也誤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