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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葉蓁並未與朕相認,替朕吸出蛇毒,上了藥,趁朕昏迷之際便先行離開。後來朕派人去查才得知她是葉家女,且因為替朕吸·毒傷了根骨,病重了很長一段時日,哪怕後來漸好也未能痊癒,變得十分孱弱。朕雖然愧疚,卻也心存疑慮,一面繼續調查一面等她找上門來狹恩圖報,哪料她還是照舊過自己的日子,仿佛對朕一無所知,也毫不放在心上,而參與暗殺的人均死無對證,朕這才打消疑慮,把葉全勇給放了。”
聖元帝反覆回憶往事,越發覺得中原人狡猾jian詐,什麼虛虛實實,以退為進,簡直將他耍得團團轉!索xing後來他學乖了,慢慢學起中原文字,閱覽兵法詭道,駕馭人心權術,才沒再吃虧。然而中原人可惡,卻也可愛,譬如夫人、帝師和太常,他們是真忠烈、真純善,真磊落,與他們相jiāo最是輕鬆,就算每每被帝師教誨,心裡也格外舒坦。
長公主砸吧嘴,繼續道,“本殿若是沒記錯,她救了你之後葉全勇便把家產全部奉上,向你投了誠?”
“朕當時已誅滅六路諸侯,而二王合起來也才gān掉一個前朝中軍,他怎能不向朕投誠?也是因為葉家出了戰馬、糧糙等物,朕才給他一個太史令的職位。沒承想,太史令竟要jīng通文墨的大文豪才能擔當。”聖元帝耳根發紅,心道連帝師都看不慣朕胡作非為,夫人怕是更加在心裡笑話朕乃一土包子皇帝。
唉,臉都丟盡了!
長公主嘖嘖稱奇,總結道,“本殿想明白了,葉蓁先救了你,重逢後與你多有接觸,致使老侯爺誤會你二人有染,gān脆將她送走,成全你們jian·qíng。她一次次尋死,bī迫你不得不護著她,替她周全。”
長公主表qíng有些扭曲,嗓音也怪異得很,“結果到頭來你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場戲一個局。葉蓁妄圖攀附權貴,琵琶別抱,卻又不肯背負這水xing楊花的罪名,於是借老侯爺的手行那不義之事,又一次次尋死以標榜自己貞烈,哄得你這個‘有擔當’的大男人將所有污水攬到身上,反把她自個兒洗得gāngān淨淨,純白無垢。這些年你好吃好喝地養著她,位高權重地供著她,明里暗裡地護著她,結果她聯合趙陸離,把你真正放在心尖子上的人截走了?你沒碰人家媳婦兒一根頭髮,人家反而把你的媳婦兒搶去,且還是你自己下的旨意?”
聖元帝僵硬點頭,“對,當年用蛇笛追殺朕的苗族異人應該與葉家大有關係,皇姐曾出征貴州黔東……”
長公主不等他把話說完就笑不可仰,一面拍打御案一面喟嘆,“好哇,這場大戲好生jīng彩!就這麼個笑話,足夠本殿笑上一年有餘!哈哈哈,我的傻弟弟喲,你怎能傻到這個地步……”邊拊掌邊跨出門檻,去得遠了。
“……對苗族異人應當多有了解,不若替朕查查誰擅長驅使蛇蟲鼠蟻,也好揪出真兇,戳破騙局。”聖元帝對著長公主的背影吐出下半句,臉色忽青忽白極其jīng彩。
這他娘的都是什麼事?能不能讓朕好好把話說完?你入宮難道只為看朕的笑話?不是朕傻,分明是中原人太詭詐!他拂落奏摺、硯台、書本等物,熊熊燃燒的怒火無處宣洩,反倒熬紅了眼珠。
當他似困shòu一般做著徒勞無功的掙扎時,夫人已與趙陸離破鏡重圓,留給他的時間已越來越少。他怎能不著急,怎能不焦躁,天知道他差一點就被周天鼓動,命死士暗中結果了趙陸離。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有因此而愧對夫人,愧對本心。
當你遇見一個無比美好的人時,冥冥中便會極力追趕,試圖讓自己變得與她更為相襯。以前他想當皇帝是為了活命,為了滿足征服天下的野心,現在卻是為了黎民百姓,海晏河清,為了夫人真心實意地贊他一句“千古明君”。
明君不會為了私yù而罔顧國法,若要二人分開,還得徹底離間他們感qíng才成。聖元帝最近幾年跟中原人學到不少手段,很快就舒展眉頭計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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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探視完趙陸離,確定他並無xing命之憂,這才帶著一家老小歸返。馬車駛入內巷,在西門停下,按理來說趙純熙、趙望舒姐弟倆該回東府,卻都厚著臉皮跟在繼母身後入了正房。
關素衣好歹是二人名義上的母親,如今趙陸離不在,她若開口驅逐,反倒落了話柄,叫關家仁德之名蒙上塵灰,萬般無奈,只作不見,心裡卻暗暗嘆息賢德人不好做,難怪曾子把行德比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至死方能解脫。
老夫人看出兒媳婦與孫子、孫女感qíng不睦,不免將人拉在一起調停,勸解兒媳婦莫與兩個孩子計較。趙純熙很知機,連忙押著弟弟給繼母磕頭,口口聲聲說日後定然聽話。阮氏帶著木沐前來詢問大伯哥qíng況,見此qíng景也跟著圓了幾句場。
全家出動,且把話說到這份上,關素衣若還不依不饒也就太不通人qíng。她反覆默念“無愧於心”四字,這才淡然開口,“罷了,你們既然知錯,日後還像往昔那般跟我過,該教的東西我會教,該盡的職責我也會盡,希望你們說到做到,切莫忤逆。”
沉吟片刻,她繼續道,“周天帶隊抄撿鎮北侯府,哪怕把所有宅院拆了,bī死府中上下,你們也無處伸冤,因為他占著理兒,守著規矩,奉著皇命。然我掛出‘征北將軍府’的匾額,這個家就不是你們爹爹一個人的,也有你們二叔的份,他再肆意妄為便是以下犯上,擅權自專,你們二叔參他一本便夠他喝一壺的。所以這匾額不單是一塊匾額,也是一條規矩。在這世上,所有人都得守規矩,連皇帝都不能免俗。不守規矩會怎樣,有葉家在那兒杵著,想必無需我贅言。”
趙純熙和趙望舒頻頻點頭,雖不明就裡,卻很是乖順受教。
關素衣頗有些不習慣二人的轉變,垂下眼眸冷道,“說這麼多,我只想讓你們明白,到了我的地頭就得守我的規矩,晨昏定省,早晚功課,侍奉長輩,祭拜先祖,來往jiāo際,中饋俗務……樣樣都得學,樣樣不能少。”
“娘,我們知道了。”二人異口同聲地應和。
木沐亦煞有介事地點頭,卻因動作太大,差點栽下椅子。索xing阮氏離得近,將他拉住了。
關素衣先是嚇了一跳,復又莞爾,心qíng起落之下難免多教誨幾句,“這世上有三種人,一是守規矩者;二是善用規矩者;三是制定規矩者。前者聽憑擺布,次者尚可自保,後者卻能登臨巔峰,掌控自己和他人的命運。你們現在是前者,日後多學多看漲了智慧便能晉升次者,而若要成為後者,還需加倍努力。世人對女子苛刻,趙純熙,你做個次者已經很夠,切莫貪心不足,誤人誤己;趙望舒,世人對男子寬容,今上又是明君,意yù為寒門鑿通登天之路。你生在此世實屬幸運,雖然你爹爹行差踏錯,遭逢貶黜,但只要你好生讀書,來年參加科舉中了狀元,便能入仕,成為制定規矩的人上人。所以你們無需妄自菲薄,更無需畏首畏尾,只恪守規矩,善自為謀,將來必有出路。”
姐弟倆恍然大悟,連連應諾。尤其是趙望舒,眼眸越來越亮,似有無窮的勇氣和決心,又有無盡的熱qíng與衝勁兒,握拳起誓道,“娘,您今日說的話,我一個字兒都不敢忘。您且看著,我一定認真讀書,來日把爹爹的爵位掙回來,也靠自己的努力給您和祖母請一個誥命。”
“好好好,我寶貝孫兒有志氣,祖母等著你呢!”老夫人喜極而泣,將一家人的手攏在一處,死死壓住。
關素衣想抽抽不出來,只能默默忍了。
☆、第70章 試法
當趙家遭逢大難時,朝堂也正面臨一次巨震。聖元帝命太常卿糙擬文案,意圖壓制甚至瓜分相權,而九黎貴族亦不甘心實權被漢人攬去,聯合幾位親王提出劃分人口等級的政略。
若在往昔,聖元帝或許會認真考慮,然而現在,他找到了切實有效的辦法壓制相權,也更明白民心向背的威力,又怎會倒行逆施,亂了國本?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將奏摺扔回去,只問了諸位親王六個問題:一,此處是不是中原腹地?二,此處漢人幾何,九黎人幾何?三,漢人軍隊幾何,九黎族軍隊幾何?四,漢人將領幾何,九黎族將領幾何?五,漢人文臣幾何,九黎族文臣幾何?六,以少勝多的戰役,這輩子你們打過幾場?妄圖以萬人碾壓億萬萬人,你們哪兒來的底氣?
諸位親王被問得啞口無言,láng狽敗走,漢人臣子卻對皇上更為敬服。
劃分人等的亂子平息後,聖元帝提出“二府三司制”,明面上是為更有效快捷的處理朝政,實際上卻將丞相的權力再三拆分,自是遭到丞相一系的激烈反對。然而他也不急,只把太常卿糙擬的章程分發給文武百官,讓他們各自回去閱覽,慢慢斟酌利弊。
因丞相總攬軍政事務,以往武官在朝堂上只是擺設,目下見皇上竟要單獨設立樞密院,讓他們把控軍務,自是求之不得,當天就全體站出來附議。又有丞相一系的官員雖未表態,拿到章程後回家看了又看,再三思量,覺得這是一個出頭的大好機會,心裡也慢慢產生動搖。
聖元帝絲毫也不著急,每日朝會必將此議案提出,命朝臣商討表決,第一日只有武官和帝師一系熱烈響應;第二日中立官員站出來幾個;第三日又增多一些;第四日……漸漸的,不斷有人提出附議,或者主動呈jiāo奏摺,完善細枝末節,熬了一個多月,王丞相已是獨木難支,眾叛親離,不得不順應眾意,通過了“二府三司制”。
從此以後,丞相再不能獨攬朝政,凌駕於皇權,世家巨族與皇帝共治天下的局面慢慢破碎,終至消弭。聖元帝再拋出改革稅法與土地制度的議案時,反對聲làng果然消減很多,更有朝臣提出切實的方案供他施行,首要一點就是摸查人口,完善戶籍,再行分攤田地。
然而世家巨族到底有幾分底蘊,在嚴重觸犯他們利益的前提下不可能毫不反擊,竟放出流言,說那些遊走鄉里的胥吏非為摸查人口,卻為抓捕壯丁,送去修造類似於長城那般的建築,或者衝殺前線,擔當pào灰。聖元帝意yù效仿bào秦,施嚴刑峻法,行病民害民之策,又將戶稅改為丁稅,或二稅並行,大大加重了百姓負擔,只為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享樂云云。
聖元帝頒布的每一條法令,每一個政略,均被曲解得面目全非,又以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來,引得民怨沸騰,亂象橫生,更有幾處飽受苛政盤剝的鄉縣揭竿而起,衝擊州府,意圖推翻皇權。
不過一夕之間,戰火就星星點點地燃起來,而聖元帝若是派出軍隊血腥鎮壓,也就更應驗了那些流言,成了濫殺百姓的bào君,或致全境崩塌。殺也殺不得,招安又招不來,聖元帝眉心的溝壑都增添幾條,當真是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