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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主子。”聖元帝像模像樣地抱拳,而後緊挨著鎮北侯夫人落座,問道,“這道題什麼意思?”
“治,便是治國。法家主張嚴刑峻法,儒家主張仁愛通達,一緊一松,一嚴一寬,而鬆緊寬嚴孰優孰劣,誰又能帶領邦國走向昌盛,這便是法家與儒家爭鋒的焦點。亂世當用重典,盛世當行仁政,而魏國亂世剛過,盛世未鳴,在峻法與寬仁之間更需脈准標尺。然,法度的寬嚴輕重,只是當政者需考慮的問題,普通人無權定奪,更難以企及。但黎民百姓受夠了戰亂之苦,自然更傾向於安定祥和的生活,於是對仁政的渴望和英明聖主的擁護便空前高漲。撇開口舌之利,單從現實角度與民心所向來看,應當是徐廣志大獲全勝。”
“說得好!”忽納爾用彆扭的雅言讚嘆。
“你聽懂了嗎?”關素衣很喜歡與忽納爾說話,只因他對中原文化一知半解,放在她面前,便與那懵懂稚兒一般。稚兒總是很惹人心軟的。
“聽懂七八分,最近都有用功讀書。”聖元帝撓頭,表qíng憨厚。
秦凌雲和李氏以手遮臉,不敢看陛下的蠢樣,生怕回去後被殺人滅口。
關素衣卻毫無所覺,輕笑道,“只要有求學之心,什麼時候開始用功都不算晚。你平日裡若有不懂之處,可修書問我。”
“謝夫人!”聖元帝臉頰漲紅,目光閃亮,仿佛非常高興。然而事實上,他也的確很高興。關素衣隨便幾句話都比關老爺子念叨一整天要qiáng,而且越是思量越覺有趣。
台下,徐廣志果然一來就占據上風,旁聽者亦連連點頭表示認同。關素衣盯著那人趾高氣昂的臉,譏諷道,“儒家治國便似小兒炊戲,看著像模像樣,卻終究難成氣候。”
秦凌雲愕然看她,仿佛被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行為嚇住了。要知道,這位貴主兒可是帝師的孫女。帝師是誰?儒家學派的巨擘泰斗,他老人家手把手教出來的高徒卻說儒家治國猶如小兒炊戲,倘若叫旁人聽見,樂子可就大了。
二樓人很多,但正是因為人聲鼎沸,喧囂嘈雜,關素衣才敢暢所yù言。大家都在議論,叫好,拊掌,誰有空去聽旁人說些什麼?況且秦凌雲這堂堂鎮西侯坐在此處,又有許多侍衛手握刀柄全勤戒備,誰有那個膽子湊近?
憋屈了一輩子,關素衣索xing敞開胸懷,想gān什麼gān什麼,想說什麼說什麼,否則豈不làng費重活一世的機會,豈不愧對神佛垂憐?她颯然一笑,繼續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是儒家學者奉為圭臬的處世準則。由此可見,他們並不反感做官,甚至於在積極謀求職位。然,孔聖周遊列國數十年,一生致力於傳道授業解惑,意圖將自己的思想運用到治國中去。但他一生只當過一次官,即魯定公九年至十三年,短短五年便免冠而去,這是為何?”
“為何?”
外族大漢眼巴巴地看過來,惹得關素衣輕笑,“因為他的學說不合時宜,可修身齊家,卻難治國平天下。弟子請學稼,子曰焉用稼,於是久而久之,儒生多以讀書為榮,勞作為恥;遇見臨陣脫逃的士兵,聽說對方要回家盡孝,侍奉父母,他非但不追究刑責,反倒大加讚賞,倘若宣揚出去,只會令逃跑的士兵越來越多,終致邊關無人抵禦外悔。不勞作,焉有飯吃?不禦敵,焉有命活?這樣的官員哪個皇帝敢用,也不怕三五年過去將邦國治成一片赤地,而滿街都是之乎者也的儒生,臨到對敵、勞作,呼啦啦一下全跑光,美其名曰回家盡孝,這叫上頭怎麼說?”
聖元帝深以為然地點頭。
關素衣繼續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儒家學者的劣根xing,早已暗藏在這句哲言中。天下通達,聖主賢明,於是儒生就都跑出來當官;世道黑暗、昏君禍國,於是儒生就都躲起來保全自己。這便是他們的處世之道,美其名曰‘明哲保身、進退自如’。然,倘若人人都像他們那樣只顧保全自己,不顧天下蒼生,戰亂如何平息,邦國如何一統,政治如何昌明,生活如何安定?正因為有那千千萬萬挺身而出的義士,灑熱血拋頭顱的兵將,辛苦耕作的農夫,採桑種麻的村婦,甚至於屠戮滿城的梟雄,才有了諸侯覆滅,戰亂止息,魏國建立,才有了我們現在和平安定的生活。”
“好,說的好!”秦凌雲端起酒杯,暢快大笑,“就憑你這番話,咱們當浮一大白!儒家小兒嘴上說得好聽,實則懦弱無能,沒有擔當,偏又酷愛爭權奪利,一個二個全他娘的是偽君子。”
聖元帝聽入了迷,正慢慢咀嚼這些話,卻又聞關素衣冷道,“侯爺莫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儒家學派雖說盛產偽君子,但也有真正憂國憂民的仁人義士,譬如我祖父和父親。”沾了一點茶水潤喉,她話鋒陡然一轉,“論平等清明,儒家不如法家,論兼愛天下,儒家不如墨家,論保衛邦國,儒家不如兵家……但儒家卻有一點,是諸子百家難以企及的,亦是皇上最為推崇的,單憑這點,便足以令他做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決定。”
“哦,哪一點?”聖元帝呼吸微窒,人也湊近了些,目光灼灼地盯著眼前看不清容貌的女子。
“若說法家是帝王之術,那麼儒家便是御民之術,或者說愚民之術更為貼切。儒家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以宗族禮法、仁義道德加以約束,以中庸、寬和、博愛加以馴化,主張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溫良恭謙。久而久之,子不敢犯父,妻不敢犯夫,庶不敢犯嫡,幼不敢犯長,下不敢犯上,臣不敢犯君,於是四海平定,家國安寧。反觀法家,主張以利誘之,以害驅之,以權壓之,君王不敢相信臣下、妻妾、兒女、兄弟,故時時加以戒備;諸人亦不敢相信君王,總也免不了猜忌。天長日久,君王以bào·政相壓,臣下以反叛還之,偌大邦國頃刻間分崩離析。法家的軍國主義與君王集權,的確利於壯大實力,但也很容易反噬。君王集權本為法家思想的核心,恰恰也是它不可恆久的弊病,若披上儒家‘君輕民貴’的仁愛外衣,便能盡攬民心,穩固社稷。所以無論是法治還是仁治,都太過片面,二者融合,輔以外儒而內法,方為治國之上上策。”
聖元帝心臟狂跳起來,銳利的目光恨不能把黑紗灼穿一個大dòng,將女子此時此刻的表qíng盡收眼底。她竟三言兩語就戳破了他所思所想、所謀所圖、所作所為。外儒內法,一字不差。這正是他苦苦思索了無數個日夜方總結出的治國之道,卻被她說得那樣透徹,生動,鮮明。
他反覆思忖,反覆回味,反覆品評,於是越發沉迷。好,好一個關素衣,好一個帝師之後,果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該說是朽木開出繁花才對!
“夫人若是不嫌忽納爾粗野,可否與我共飲三杯?”為她聰明絕頂的頭腦,銳利如刀的口舌,dòng若觀火的眼眸,和那奇妙的,與自己合二為一的思想,便足以令聖元帝欣賞、讚嘆、心悅,繼而共醉一場。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一旦遇見,怎舍錯過?
☆、第34章 共醉
關素衣盯著神qíng略顯激dàng的九黎族大漢,笑問,“說是與我共醉一場,難道我的那些話你都能聽懂不成?”
聖元帝故作赧然,“雖只聽懂五六分,卻覺夫人所言極為有理。法家定紛止爭,賞罰分明,興功懼bào,不法古,不循今,時移而治不易者亂;與儒家宗族禮法,三綱五常之腐朽論調,自是高明得多,亦公平得多。”
關素衣曲指敲擊桌面,譏諷道,“九黎族入主中原,成為漢人主宰,從此以後他們生來就比漢人高貴,而你本有異族血脈,又有官職在身,卻在這裡與我探討公平之道,不覺可笑?”
猶記得上輩子,九黎族初入中原,行事極為張狂,有那思想狹隘的勛貴刻意進言,讓聖元帝施行四等人制,既將魏國民眾按照血統劃分為九黎人、色目人、漢人、南人,越往下越被盤剝壓迫。雖聖元帝並未批覆此奏摺,卻也未曾駁斥,於是四等人制便應運而生。從那以後,中原人的日子便極為難過,其境遇竟不比戰亂之前好上多少。
及至聖元三年,有深受徭役之苦的民眾群qíng激憤、揭竿而起,一夜之間奪走中南兩州十城,方令朝堂上下巨震。聖元帝以雷霆手段壓服了起義軍,這才頒布明旨,言魏國無九黎、色目、漢人、南人之分,無高低貴賤之別,但凡國人皆是他的子民,皆可沐浴君主仁愛之恩。此後又花費兩年方收拾了殘局。
關素衣死時,魏國已無種血之分,但被壓迫侮rǔ的記憶卻是永世難以消磨的。而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在心xing上便顯寬容,雖被徐廣志噁心得不輕,卻也沒失掉明辨善惡之能。她反感四等人制,卻不會像那些心胸狹隘之輩,把某一階層的所有人劃歸到不堪的行列。
誰好誰壞,誰心存善意或心思叵測,大多數時候她一眼就能看透。譬如眼前這位九黎族漢子,對她就沒有絲毫惡意,相反還十分殷勤熱切,目中時時閃爍著求知的光芒,道一句“可愛”也不為過。將上輩子的怨氣撒到他頭上,實是不該。
想到此處,關素衣擺手笑嘆,“罷,jiāo友本無分這些……”
“不僅jiāo友不看貴賤,全天下的人也理當無高低之分。無論九黎族還是華夏族,都生活在這片土地,都流淌著炎huáng血脈,我們自上古時便同族同宗,目下亦同家共國,更該齊心協力開創盛世。夫人覺得然否?”
這是聖元帝最真實的想法。正因為他品嘗過被壓迫輕賤的苦楚,所以才更痛恨種血之分。儒家思想雖有許多局限之處,但對君王、臣下、庶民三者的界定卻極為jīng妙。由反叛發家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收攏民心的重要,所以便是再如何反感儒學的酸臭腐朽,卻最終將之捧上神壇,只因飽受苦難的民眾渴望仁政,擁護明主。
關素衣萬沒料到能從一個九黎族人口中聽見這番話,一時間竟愣住了。片刻後,她緩緩舉起右手,摘掉頭上的冪籬,颯然而笑,“好,你這個朋友我jiāo定了,請!”話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末了將杯口朝下,以示豪qíng。
想當年她也曾跟隨祖父輾轉九州,踏遍山河,聽澗底猿啼,賞大漠斜陽,受風chuī日曬,承霜雪雨露,更曾嬉笑怒罵,率xing而為。然這一切,皆在嫁入趙家,又逢徐氏理學興盛後,終陷於困頓。
不知何時起,她變得消沉、yīn郁、但求速死,及至目下,及至對上這九黎族漢子生機勃勃的笑顏和求知yù旺盛的眼眸,才幡然醒悟。既重活一回,為何不活得更恣意一些?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私相授受夾纏不清,我若樂意,旁人管的著嗎?更何況徐廣志這輩子能不能出頭還是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