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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到了孟氏面前,客氣地請她帶路去往後花園一所院落,擺明了是受唐鴻笑唆使。孟氏滿腹氣悶,沉了臉,但是因著看到葉昔寒帶著小廝趕了過來,也就不擔心葉昔昭的處境,忍著氣給官差帶路去了別處。
之後,毫無意外的,唐鴻笑再度到了葉昔昭面前。
葉昔寒與小廝站在不遠處觀望,唐鴻笑也沒找人支開他們。他用意很明顯,只是要與葉昔昭說說話。
直覺告訴葉昔昭,此生再見到唐鴻笑的機會不多了,也就沒有流露出心底的反感,安然站在原地。再者,說白了,父親被人彈劾的罪證被判定全部不成立之後,相府才能結束這種人心惶惶的情形,才不需看著官差、提刑等人的臉色度日——身在相府,唐鴻笑又是協助官差辦案之人,想走出他視線,在這種時候是妄想。
唐鴻笑到了葉昔昭近前,並不急於說話,而是悠然望著夕陽光影下的蓮花池。良久,他才柔聲問道:“昔昭,還記得我初次見到你的情形麼?”
“……”
唐鴻笑此時也不需要她搭話,任由自己陷入往昔回憶:“那一年,我們都還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我入相府,第一次隨昔寒來到後花園的時候,你從水榭走向我們,讓我真正明白了何為驚鴻照影來。興許是初見之後,興許是之後的哪一次相見,讓我自年少至如今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時常看到你絕美的笑。”
葉昔昭仍是沉默。
“我曾相信過,莫逆之交是重於手足的情分;我曾相信過,有些約定、誓言不需說出,彼此便能懂得。這麼多年,我深信不疑,直到相府退親,直到你寧可以死相逼也要嫁入侯門——我在那之後,什麼都不信了。”
葉昔昭垂眸無聲一笑,他此時所說的,應該是句句屬實。
“我願意等一輩子、盼一輩子的人,忽然就風光出嫁,嫁給了一個橫刀奪愛之人——昔昭,知道我心裡有多恨有多不甘麼?”唐鴻笑的語聲變得苦澀,“你的確是可以指責我沒在事發後挺身而出,沒能盡力去阻止你改嫁他人。可是你有沒有為我設身處地的考慮過?”
葉昔昭長睫一下一下忽閃著。
“退親的是相府,不論為何都要嫁給永平侯的是你葉昔昭,你倒是與我說說,我要用怎樣的姿態站出來挽回婚事?你們將我棄若敝屣,我難道還要做無謂地掙扎麼?我唐家已是盡失顏面,還要我再鬧出天大的笑話讓雙親無顏見人麼?”
葉昔昭儘量讓自己做到平靜理智,是以,對於這一番話,她不是不認同的。畢竟,單說這一點,唐鴻笑不算說錯。
“自相識到如今,半場生涯,我都是在為你活著。從沒想過,會走到被你這般厭棄的地步。”唐鴻笑語帶輕嘲地問道,“在你眼裡,最重的還是權勢榮華,是麼?他終究是用手中一切換取了你的心甘情願,是麼?”
葉昔昭聞言不由笑了起來,側目看住他,輕聲道:“你到今時還不知我最在意的是何物。我最在乎的,是家人安好,是父母無恙。不為此,我當初就不會同意出嫁,不會用終身歸宿換得相府無虞。人活一世,有人最看重的是兒女情長,而我最看重的卻是身邊至親。這一點,一定要我說出你才能明白?一個人,若只是為自己活著,不顧至親安危,她還有何資格存活於世?”
唐鴻笑對上她視線,目光變幻不定。
“同理,你若是真的在意一個人,該做的是盼她安好,而非處心積慮傷害她的至親。你的確是與我相識多年,可你從未了解過我。”語畢,葉昔昭悵然搖頭。
此時她平靜悵然的語調、目光,刺得唐鴻笑心裡生疼,他視線游轉到蓮花池,沉默半晌才又出聲:“在你看來,我是在傷害你至親,而我本意從未變過——我只是試圖得償夙願,試圖重新與你續寫前緣。我想如願,唯有扳倒侯府,而扳倒侯府,勢必要從相府下手。此刻我已明白,我賭輸了這一局,日後要為之賠上仕途,還有與你的緣分。輸了,我有憾,卻不悔。”
葉昔昭帶著匪夷所思的心緒看向他,“得償夙願,續寫前緣?——你要我在娘家、夫家沒落之後,由你收留?”她說出這一點的時候,不由發笑,“害我失去一切之後,你要做我的恩人收留我,讓我成為你的妾室?你可真是目光長遠,有抱負。”
唐鴻笑自嘲地笑了,“成王敗寇,你的恥笑是在情理之中。便是我,到此時也在懷疑之前是不是率性而為異想天開了。”
“其實,”葉昔昭遲疑片刻後,還是訴諸心緒,“你這番打算,也不是不能如願,只是時日短暫,註定無法笑到最後。可知原因?你連你的授業恩師都能背叛,枉付他這些年對你付出的心血,如此背信棄義的行徑,若能換得仕途得志,便是真正沒了天理。”
“又能如何?”唐鴻笑對她的話無動於衷,淡聲嘆息,“就算是明知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我也只能義無反顧。如今已知後果如何,我亦認命——你是我此生的命,無從反悔。”之後,他凝住她雙眸,漾出她熟悉的清醇和煦的笑,“我劫數已定,此生怕是再難相逢。昔昭,什麼都不說了,與我靜立片刻即可,如此,就不枉相識一場。”
葉昔昭望向連綿成優美畫卷的蓮花叢。
霞光已黯淡,最後一份迤邐光影投注在水面,隨著水波輕輕蕩漾,交織成一份無言的感傷。
她不願想起少年時與唐鴻笑有關的任何一幕,而在此時,很多畫面悄然浮現於心頭。
那個淡雅如菊、溫潤如玉的翩翩美少年,眼中含著情意,唇畔勾出笑的紋路,一次次走向懵懂單純的她、對他滿懷欣賞的她……
原本也算是一樁良緣,緣分卻終究是太單薄,他終究是太偏執,一次變故之後,就讓他一步一步走向錯誤的深淵,妄想再度扭轉她人生而得償夙願,且至今不悔。
若這也算是情深意重……誰人可承受得起?
要轉身離開之際,唐鴻笑已先一步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府。而我,明知大難臨頭,還是要將這一折戲唱完。來日幫我轉告相爺,我輸得心服口服。”
語畢,他轉身,一步一步,走出她視野。周身透著的那份寂寥,就像是一步步滿懷不舍卻又必須走出她生命一般。
葉昔寒走上前來,看著葉昔昭,掛上安撫的笑,“與你說什麼了?沒事吧?”
“沒事。”葉昔昭搖了搖頭,不想談及這話題,轉而問道,“我大嫂那邊,你告訴她實情了麼?”
“還沒有。”葉昔寒悶悶地道,“事情還沒個定論,急著與她說了也無用。總想回娘家,我也只能豁出這張臉去挽留。”
“你有什麼可煩的?眼下不過是遭報應了。”葉昔昭覺得許氏好好地懲罰他一陣也好,也就懶得寬慰他。
葉昔寒無奈地瞪了葉昔昭一眼,“我明白,這是自作自受,不需你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