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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人不知被綁了多久,頭歪斜著,眼睛閉著,極為沒有神采,但仍可明顯看出:他還活著。
沐元瑜看著不妙,拉了引路的刀家表哥道:“綁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那台子四周都堆的樹枝幹糙香料之類的易燃物,喪儀開始後是直接點燃的——沒聽說她外祖家有拿活人陪祭的傳統呀?
刀表哥向那老人瞪一眼:“表弟,你不知道,這老頭見死不救,他擅闖神山,正趕上阿公摔了,我阿爹知道他是大夫,就饒了他一命,叫他去看一看阿公,誰知這老頭到床前,翻翻阿公的眼珠一看,就說他沒救了,阿爹叫他開藥也不肯開,說白浪費藥材——你聽聽這話可氣不可氣!硬把我阿公拖斷了氣,阿爹氣死了,說把他綁這裡,等下叫他一起下去給阿公賠罪去。”
沐元瑜往老人打量一眼,原來是個大夫。“外祖父傷危,不可能就找了他一個大夫吧?別的大夫怎麼說呢?”
“別的大夫很賣力的。”刀表哥忿忿地道,“使出了渾身解數搶救我阿公,所以就算沒救過來,阿爹也沒跟他們計較,放他們回去了,我們家是講道理的人家。”
沐元瑜默了下:“——就是說,別的大夫最終的結果也是不治?那這老大夫雖然嘴是不好,醫術其實不錯?”
一眼就斷了生死。
刀表哥道:“誰知道,他治都沒治,不過好像名氣挺大的,阿爹知道他的身份後很開心,說原來還以為他死了,沒想到還活著,這下阿公的病有救了——哼,害我阿爹空歡喜一場。”
滇寧王妃在旁道:“瑜兒,你年紀小,可能沒聽說過。這大夫名聲確實是極大,就是人難尋,你父王當年受傷時都找過,一直沒有找到,也以為他死了。這回他出現在神山里採藥,被族人抓了,扭送到你舅舅面前,才知道他還活著。”
沐元瑜瞪大了眼,不,她可能是聽過的——就在不久前還聽過!
這時候雖然通訊極不發達,但好大夫罕有,一旦出現一個,民間口耳相傳,傳話的過程中不免會有誇大,三分本事能傳成七分,七分傳成十分,真妙手仁心的大夫,很難被埋沒,不被官方發掘,也會在民間成神。
她嗓子有點緊澀地問道:“母妃,他是不是姓李?”
滇寧王妃道:“是。”知道這個女兒一向心軟,恐怕她要求情,就道,“你想救他?”
沐元瑜連忙點頭不迭。
嘴再壞的神醫,也是神醫好嗎!燒死是暴殄天物啊!
滇寧王妃道:“我也覺得不至於要他以命相抵,不過是你舅舅下的命令,等他過來,你跟他說兩句好話,求一求他罷。他若不同意,再想別的法子。”
沐元瑜哪裡還等得及,這老人能一眼就判定別的大夫搶救半天的病人沒救,憑這份眼力,他的身份也假不了,她可有尋著他幫忙的地方。
就飛跑去找刀大舅。
刀大舅正站在最前面拉著架子車,聽到不太樂意:“外甥,你要這老頭有什麼用?他就算名氣大,心眼可壞,都不肯伸手救你外公。”
沐元瑜不跟他辯有時候病情人力無法回天的話,就撒嬌道:“舅舅,我不管他心眼壞,你把人給了我,他要不聽我的,我有法子治他,當給外祖父出氣。”
她自京城飛馳回來奔喪,還帶了個欽差來代表皇帝弔唁,刀大舅心裡安慰,覺得這個外甥很給外家顏面,加上這麼多天過去,當時的憤怒也消解了一些,想了想,就同意了:“好吧,那你帶走,以後可別叫我再看見他,不然,我還生氣。”
沐元瑜忙應了:“好,我帶到京里去,可遠了,保證舅舅以後見不著他。”
她又跑回去跟刀表哥說了,刀表哥雖然不喜歡李神醫,但也不執著非要把他燒死,聽說刀大舅同意放人,就招呼了兩個族人上前去解繩索。
滇寧王妃把沐元瑜往旁邊拉了拉,低聲道:“刀家這邊的事,你父王都不知道,你要把這大夫帶走,瞞好你父王,不然恐怕生變。”
沐元瑜:“……好。”
她明白過來,滇寧王妃也是絕,知道滇寧王找過這神醫,恐怕現在還有需要,就是把他瞞在鼓裡。
夫妻做到這份上,也是無話可說了。
當然,他們父女也是。
第85章
神醫李百糙被從台子上解下來,刀表哥別的是不願意管了,沐元瑜安排自己的護衛來把他扶到樹底下,給他洗了頭臉,拿飯食來與他吃。
李百糙一概都不拒絕,給誰喝水,給飯吃飯,吃完了就仰靠在樹下閉眼休息。
沐元瑜對這位神醫很為尊敬,據傳說里他該比刀土司還大兩歲,這把年紀還不頤養天年,跑到雲南這塊的深山裡採藥,差點又送一次命,可見何等痴迷醫道,醫術一定不錯。
把他帶回京里去,朱謹深那紙糊的身子骨就有救了。
朱謹深身體一旦好了,她什麼推波助瀾的事都不用干,以他那個脾氣,再叫他被壓在別的兄弟底下,受沈皇后之流的氣——呵呵。
她這聲“呵呵”不是自己呵的,是替朱謹深呵來著。
沐元瑜心裡算盤撥了一圈,把自己想得抖擻起來,可見天無絕人之路,否極就該泰來,她現在想到滇寧王都不那麼心寒了,滇寧王不把她弄回來,她還撿不到這個神醫呢。
正琢磨著,只見樹底下的李百糙睜開眼來,站起身拂了拂衣擺,轉身往林子外走。
沐元瑜以為他是內急方便之類,就禮貌地沒有管他,誰知過一會後,一個刀家漢子粗魯地把人拎了回來,向沐元瑜叫道:“世子,你要的這老頭想跑!”
這可不行。
沐元瑜立刻過去,李百糙叫人拎著後衣領,態度倒是鎮定:“既然不殺我了,我如何還走不得?”
沐元瑜道:“我有個友人生了病,想請老先生妙手看一看。”
“你那友人,想來身份也是不凡?”
沐元瑜遲疑一下,點頭。
“那不用了。”李百糙掃了她一眼,“你們這樣的貴人,生了病並不聽大夫的,又何必要找大夫,既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更有道理,聽自己的就是了。”
看來是多年行醫過程中,叫權貴們傷害得不輕。
沐元瑜無奈,這一點上她辯不出什麼來——她舅家才要把人燒死,這關口也沒時間辯了,刀土司靈柩將至,她只能示意護衛:“把老先生扶到那邊去歇著,好生守著。”
跟著才向李百糙道,“老先生,這座山裡有許多禁忌,你一個人,最好還是不要亂走,再叫人抓著扭到我舅舅面前去,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百糙知道跑不掉,仰臉哼了一聲,倒也不多話,轉頭走了,護衛緊緊跟在身側。
熙攘的人群拉著車極緩慢地過來了,刀土司的遺體自棺木里由刀家兒郎們抬出,放到高台上。
阮雲平理了衣冠,取出聖旨。
在場人等陸續跪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阮雲平聲氣肅穆洪亮,緩緩將一篇悼文念完,這悼文出自當今首輔之手,文理章法自然無可挑剔,十分真摯感人。
不過在場能完全聽懂的,可能就沐元瑜一人。
這一道程序走完,阮雲平向高台上深鞠後退開。
僧侶們上前,圍著高台跌坐一圈,合掌閉目念著嗡嘛呢叭咪吽的經文。
刀大舅原跪在最前列的第一個,表情哀傷地聽著僧侶念經,忽有個大漢從龍林外進來,一路膝行著爬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根布條:“大人,您看。”
這要緊關頭被打擾,刀大舅皺了眉,接過布條,眼一掃,怒氣勃發:“哪家不要命的王八蛋們,敢在這時候給老子添堵?!”
他這一聲斷喝音量太大,把僧侶們都喝得為之一頓。
刀大舅也不管,鐵塔般的身子一下站起來,捏著布條大步往外走。
滇寧王妃追上去:“大哥,出什麼事了?你別衝動,這時候你可不能離開,有什麼事,我替你料理了罷。”
“你管不了。”刀大舅忍了下怒氣,道,“有人報信,山底下有人要乘著阿爹下葬的時候來鬧事,削我們刀家的面子,不知是不是高家那幫專會使陰招的小人王八蛋——對了,你布條你哪得來的?”
他冷靜一點下來後才想起來這點,把布條向來報信的大漢晃了晃,問他。
沐元瑜此時也趕了過來,就勢湊上去望了一眼,只見寫的是百夷文,大意是說發現山下有一波人形跡可疑,隱藏在某處方位布局些什麼,不像安好心的樣子,請刀家人留意。
字跡不很好看——沐元瑜分辨出來,此人多半是左手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