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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神柳夫人還有一點難度,畢竟他的身份,去盯主家的妾室被主家發覺了,很容易引發不太好的猜想。褚有生以自己多年密探的經驗,轉而去盯了盯柳夫人的父親。
這一盯,就盯出大問題來了。
只是他發現得晚了,餘孽的人被滇寧王一步步在南疆的查探掃蕩驚動,感覺到柳夫人將要暴露,提前一步使了金蟬脫殼,將柳夫人母子護送遠走。
當時事發突然,褚有生來不及輾轉想法通知滇寧王,只能在暗中一路追了上去。
柳夫人母子未死,實為遁走這麼重要的事,沐元瑜是告訴過朱謹深的。
他眉眼一肅,當即站了起來:“你如今回來的意思是?”
褚有生躬了身,安然道:“柳氏就在隔壁,如殿下允許,屬下現在便可讓她過來。”
第165章
朱謹深沒有在客棧里問詢柳夫人什麼,直接把她和褚有生都帶回了滇寧王府。
褚有生有點猶豫,朱謹深看出來了,負手道:“無妨。我會同沐世子解釋,你如今將柳氏帶回,也算將功折罪了。”
褚有生苦笑著搖了搖頭:“屬下只是有些無顏以對——原是萬不得已才要尋沐世子的,他跟前,總比王爺好說話些。”
再覺尷尬,他也只能跟著回去。
柳夫人從隔壁房間出來,低著頭走在旁邊,她的腰佝僂著,面色蠟黃,長發用布包著挽了個髻,露出來的部分髮絲枯乾,竟是有些煎熬得油盡燈枯之相。
朱謹深以前沒有見過她,不覺得有什麼,等把人帶回了府,沐元瑜恰也剛從刀大舅府上回來,聽說竟有此事,跟滇寧王妃匯合了坐到前堂里,母女倆將跪在下首的柳夫人一打量,再一對視,就在彼此眼中都見到了驚訝之色。
算起來柳夫人離府背逃不過一年左右,她在外面躲藏的日子就算不好過,何至於在這麼短時日內就把自己糟蹋成了這樣。
當日她在府里時,是多麼清柔婉約的一個麗人。
並且,沐元瑜留意到她扒在青磚上的手指仍然細長白皙,上面沒什麼傷處及操勞後的痕跡,可見她在生活上維持的並不錯,起碼餘孽是沒叫她自己做什麼活,她這憔悴蒼老,純是心理上的受折磨。
滇寧王妃性子急,沒興趣多看柳夫人,張口就問了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問題:“珍哥兒呢?”
珍哥就是沐元瑱的辱名。
這一問,就把柳夫人問得癱軟在了地上,她嗚咽著,用一種傷心得哭都哭不出來的聲音道:“珍哥兒——沒了!”
滇寧王妃沉默了一刻,珍哥兒在她院裡養過,她固然因這個孩子逼走她愛女的緣故不喜歡他,但她不是那等會欺凌弱小的人,對珍哥兒再不待見,還是配齊了丫頭婆子辱母好好地養著他,她不樂意親自帶珍哥兒,對他沒生出什麼感情,但聽說他沒了,想到那個被柳夫人帶走時白白胖胖已會叫她“母妃”的小子,心裡還是悶了一下。
她郁怒喝道:“怎麼就沒了?”
“路上發熱……”柳夫人的眼神呆滯著,從裡面淌出淚來,“就沒了。”
滇寧王妃皺眉,這說的也太不清不楚了。
朱謹深抬頭注目束手立在門邊的褚有生,問道:“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回殿下話,”褚有生躬身道,“事發當時,屬下不敢跟得太近,隱約聽見那邊爭吵,似乎是珍哥兒腸胃嬌弱,吃壞了肚子,柳氏的同黨弄了點糙藥給珍哥兒吃了,不知道治沒治好肚子,但弄得珍哥兒又發起熱來,柳氏想請大夫,她的同黨不許,耽擱到天亮,人就沒了。”
他這一說,好像開啟了柳夫人的淚閘,她原來緩緩流淌的淚水一下子洶湧起來,嘶聲道:“他們不許我找大夫,說怕被王爺的人追查到行蹤,我的珍哥兒——他越來越燙,越來越燙,熱得像火炭一樣,可是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什麼也做不了,珍哥兒開始還喊‘娘’,後來連娘都喊不出來了,他的聲氣越來越弱,終於連一點點都沒了……他在我的懷裡變涼,他再也不熱了,我哥哥這時候才慌了,說去抓個大夫來,有什麼用,還有什麼用啊!”
“他們害死了我的珍哥兒,我好恨,恨死了……”
柳夫人的手指在青磚上抓著,指甲重重地刮出讓人頭皮發麻的動靜,很快掀翻了一片,鮮紅的血流出來,滲進了磚fèng里,染紅了那一小塊地方。
柳夫人絲毫不覺得痛,連眉頭都沒有皺,只是咬牙切齒著,她的血沒有停,淚一直流。
滇寧王妃想罵她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她是母親,理解這種失去孩子的痛苦,柳夫人這個模樣,實在也不是作態能作出來的。
“你真是,自作自受。”
又一會之後,她只能嘆了一句。
“是,娘娘說得對。”柳夫人張口就認了下來,“可是娘娘不知道,我沒有辦法,我這個人,從根子上就錯了,生不由我,這往後的每一步,也都不由我,我想遠著他們,可他們費盡力氣把我安進來,怎麼可能願意放過我。”
“娘娘可能不相信,在王府的前十年,我還沒生珍哥兒時,是我這一生最快活安定的時候,娘娘大度,縱然不喜歡我,也沒羞辱過我,有娘娘這樣的主母,是我最大的幸事。我沒有別的奢求,只願這日子能長久下去,可是——”
她停了一停,剛緩下來的淚再度洶湧,“我有了珍哥兒,我是個女人,我羨慕娘娘有縣主和世子,也想生個孩兒養,不論男女,我都會把他當做心肝。可是我不敢,我知道一旦我有了孩兒,他們一定會再找上我,果然——我的珍哥兒,我寧願沒有生他,好過白白帶他到世上受苦了一遭,嗚嗚……”
柳夫人哭得停不下來。
滇寧王妃忍了她一會,忍不了了,道:“你這會哭還有什麼用?有的這時候哭,當時就不該把珍哥兒帶走,他那點子年紀,精氣都還沒長足了,哪裡禁得跟你到外面去亂跑!”
“我有什麼辦法,我不帶他走,被王爺查到了,我們母子一般是個死,我就不應該生他,我是個罪人,都是我害了他……”
沐元瑜看出來了,柳夫人不但恨她的餘孽同黨,也恨自己,親眼看著孩子在懷裡咽氣已是絕大刺激,偏偏這孩子還死得不值,若是及時找了大夫來,不一定就救不回來。這種被人為耽誤了的遺憾,是柳夫人心裡過不去的煎熬所在。
她緩緩開了口:“你才說你哥哥,帶你走的人是你的兄長?我從前聽說你是獨女。”
柳夫人咬牙流淚道:“是。我從小和他分開了養的,見他的時候也少。我進王府後,他更沒有來找過我了,我在府里,一直聽不到外面的消息,想打聽,也沒有人手,開始有些提心弔膽,後來總沒有消息,我盼著他們撐不下去散了,或是被官家剿滅了,我希望我擺脫了他們——不想生下珍哥兒後,他那邊的人就又陰魂不散地冒了出來,我恨極了!”
柳夫人在府十餘年,滇寧王妃基本從未找過她的麻煩,這份大方不是沒緣由的,很大程度因她本人的安分低調,柳夫人唯一一次試圖伸手家務,還很快被滇寧王掐滅了念頭。而照她現在的解釋,是想打聽一下餘孽的動向,似乎也是說得過去。
不過——
沐元瑜冷靜地道:“照你所說,你從一開始就不願意為他們做事?既然如此,你在生下珍哥兒後,何不向父王坦白,父王對珍哥兒的寵愛有目共睹,看在珍哥兒的份上,允你棄暗投明不是件多難的事,你何必要冒險出逃?——你在餘孽那邊,究竟是什麼身份?”
柳夫人閉了下眼:“——我有前朝末帝直系血脈。”她頓了頓,露出了一個非常嘲諷的笑意,“我哥哥是這麼告訴我的,不過誰知道呢。我打有記憶以來,是從未覺得我和隔壁家的小姐妹有什麼不同。”
褚有生從旁註解道:“屬下在東蠻牛潛伏了幾個月,研究了一點他們的譜系。若論血緣,柳氏這一支是前朝末帝次子傳下來的。”
次子這一支就是逃入南疆的中堅力量,末帝破國,沒來得及立太子,當時的大皇子與二皇子都有機會,就是說假使柳夫人生在當時的話,稱一聲“帝姬”是當得起的。
她要只是個打入滇寧王府的普通探子,如梅祭酒的那個小妾一樣,滇寧王知道她的來歷以後,不是不能保下她,可她是這麼個身份,無論她願不願意,血脈里刻的痕跡改不掉,假如有朝事發,滇寧王也扛不住這個罪名。
所以她不能說,只能逃。
不提孩子,柳夫人就冷靜了一點,不哭得無法控制了,她道:“我只是個女人,沒有大志向,也不懂他們那些事,我只想過一點安安穩穩的日子。沒進王府以前,我還小,心裡有疑惑但是不懂事,他們叫我做什麼,我沒有選擇,只能跟著做,可進了王府以後,他們接觸不到我,管不到我了,我才知道我想要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