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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人願意爭先做事,不是件壞事,皇帝面色緩和了些:“你先去罷,朕這裡還有急事,回頭再說。”
郝連英方退了出去。
他出殿時見到沐元瑜,因才提到他父親,不免多看了一眼,不過終究沒什麼交集,很快下階去了。
沐元瑜更沒留意他,內侍出來傳話,她終於能進去了。
“朕也才收到了顯道的信,倒是比刀家的都早了些。”
進到大殿裡,沐元瑜稟報過,就聽到皇帝這一句出來,她的心不由一沉又一落。
沉的是滇寧王的喪信報得這麼急,乃至勝過了喪主本家,顯然是在跟滇寧王妃搶時間,她外祖父刀家循正常程序上奏報信,反倒不會這麼快。
落的是,不論如何,她第一步是走對了,這一局逼到眼前,她總算沒亂陣腳,給自己雪上加霜。
皇帝嘆息道:“朕以為刀老將精神健旺,老當益壯,能為朕再守十年邊疆,不想天有不測風雲,竟去得這樣突然。”
沐元瑜兩行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現在的模樣實在憔悴,皇帝見此,止住了話頭,道:“罷了,你外祖這個年紀,膝下已經成群,又是這樣去的,不曾狠受病痛折磨,雖走得突然,也算得是喜喪了,你們做晚輩的,不要太難過了。”
沐元瑜聲音沙啞地應道:“是,多謝皇爺撫慰。”
“顯道奏報里說,刀老將生前很疼愛你這個外孫,希望朕能准你回去送他最後一程,你意下如何呢?”
沐元瑜拂袍跪下:“臣來求見皇爺,也為此事,求皇爺恩准。”
皇帝點頭:“既如此,奔喪要緊,朕也不耽擱你了,你這就去罷。”
沐元瑜磕了個頭:“臣謝皇爺隆恩。”
她就退出去,算起來陛見的時間比等候的時間還短些,因外祖喪事當前,多的話,她都不適合說。
她走之後,寶座上,皇帝望著面前的奏章重新開了腔。
“沐顯道倒是個好女婿。”
不涉及皇子的事務,汪懷忠作為司禮監掌印是可以也願意說兩句話供皇帝參考的:“老奴也納罕。出了這事,刀家的喪信沒來,沐王爺先行動起來了,可是對岳父情切。”
他們沒有討論刀土司突然去世後,是否會對南疆形勢造成影響,因為那片地方上父死子繼,土司政權的穩固性並不下於皇權,刀土司長子正是壯年,有能力把控住父親留下的偌大權勢,只要他自己不起心亂來,他手下就亂不了。
與此相比,倒是滇寧王的情況更值得注意。
汪懷忠一邊說著,一邊揣測著皇帝的心意:“皇爺可是覺得,就這樣放沐世子回去有些可惜?”
“可惜又有何用。”皇帝嘆息了一聲,“刀老將去得太急,倉促之間,沒個防備,朕還能硬攔住人不許奔喪不成。”
“沐王爺這行事也有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當初是他主動將人送了來,如今又急吼吼召了回去。照理說,沐世子一個外孫,就在京里遙祭,旁人也挑不出什麼理來。”
汪懷忠說著,又安慰皇帝:“皇爺不必過於操心,想來沐世子奔喪過後,應該會回來的。她到京不過三個來月,就這樣一去不返,也太兒戲了,習的什麼學呢。”
“你說‘應該’,實則就未必。世上的事,可不是應該發生,就一定會發生。”皇帝想了想,再問他:“褚有生那裡呢,可有新信過來?”
汪懷忠躬身搖頭:“沒有。他接到的命令只是盯著滇寧王府,刀家的事不與他相干,他們夷族,本又排外,他不好往裡插手。據他上回所報,滇寧王府一切正常,除了沐王爺十分寵愛小妾生的那個庶子,恐怕沐世子都不能及。”
“你倒小心,何必還說什麼‘恐怕’?”皇帝搖了搖頭,“都說小兒子是命根子,放在沐顯道身上真是一點不錯。沐元瑜小時,據說外人都捨不得叫他見,怕他人小驚散了魂。如今小兒子一來,舊日的心頭寶就成地上糙了,你聽聽他給小兒子取的那個名字,偏心也沒有那樣偏的,沐元瑜但凡有一分氣性,以後跟這個弟弟都處不來。”
汪懷忠道:“說起來,沐世子弟弟的消息,他必是知道的,面上倒看不出什麼,天天還是一樣進學。”
“是個沉得住氣的。”皇帝點評道,“沐顯道沒白寵他那些年,只是把兒子養得這樣,如今卻想叫他靠邊,哪有這麼容易?只怕要砸了自己的腳。”
汪懷忠並不一味順從皇帝:“老奴覺得難說,做老子的想整治兒子,法子可多了去了,一個孝字壓下去,就足夠兒子翻不了身了。”
“是嗎?”皇帝哼了一聲,“朕也是做爹的,怎麼就沒法整治兒子,還成天叫兒子氣得不輕?都不知是不是上輩子做了什麼錯事,這輩子才得了這麼幾個討債的。”
汪懷忠賠笑道:“皇爺是仁慈寬宏,沐王爺哪裡比得上皇爺萬一,他那樣行事,終有一日要生出亂子來的。”
皇帝卻搖頭:“你也不必安慰朕,朕這一攤子,沒比沐顯道好到哪裡去。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一點不錯,朕是天子,一般束手無策。”
汪懷忠勸道:“從前是殿下們小,難免有些由著性子,往後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人就穩重起來了。才過去的元宵宴上,二殿下不是才給皇爺掙了回臉?”
“這個正是最叫朕頭痛的。”皇帝把急報合起放去了一邊,“二郎那個性子,朕可不敢信他,誰知哪天又犯起毛病來。起碼得再看兩年,這麼早就高興起來,只怕也是白高興。”
他隨口說了兩句閒話,又想起來正事,“叫褚有生盯緊點,現在不是鬧事的時候,沐氏自家鬧一鬧還罷了,別把南疆牽扯進去了,沐顯道偏心太過,刀家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坐視他把那妾生子扶上了馬。他兩家一旦鬧起來,南疆那塊地方勢力太過蕪雜,再有什麼人往裡伸手裹亂就難說了——比如前朝那些餘孽,朕以為當年叫太祖殺的殺,趕的趕,早已留不下幾個,不想竟還有死灰復燃的。這幾年風調雨順,戶部報上來的數字剛剛好看點,刀兵一起,再要調兵鎮壓,又全扔進去了,鬧來鬧去,敗的都是朕的家當。”
汪懷忠應著:“皇爺深謀遠慮,說的極是。依老奴的一點見識,沐世子在京正是最好的安排。待刀土司的喪儀過後,還該想個法子將沐世子召回京來。”
皇帝頜首:“去內閣值房請沈卿來。”
正經國事,還該找大臣商議。
內閣值房就在午門之內,離此很近,但沈首輔還沒來,朱謹深先來了。
內侍進來報:“二殿下求見。”
皇帝轉頭往角落裡的金鐘看了一眼:“這個時辰,二郎下學了?叫他進來罷。”
朱謹深進來行了禮,道:“皇爺,兒臣聽說刀土司去世了。”
皇帝“嗯”了一聲:“你要說什麼?”
朱謹深道:“刀土司多年來與沐王爺,雲南都指揮使互為守望,平衡鎮守南疆局勢,與朝廷有大功,如今驟然離世,兒臣以為,此時若派使臣前去弔唁,一可彰皇爺仁德,二可安繼任土司之心,三來,也可藉機一觀刀家是否穩固忠心,能繼續為皇爺守鎮地方。”
皇帝壓下心頭的訝異,玩味地望著他:“你在向朕諫言?”
這種正經事,可不像這個兒子會幹的。
第81章
朱謹深這樣說話,其實自己也有點彆扭,但他一見皇帝那副古怪眼神,他立刻坦然了——這種微妙情緒很難為外人道也,大概是“看你也不習慣,那就對了”。
“是。”
他未入朝領差,但他是皇子,天然有向皇父進諫的權利,只是聽不聽就在皇帝了。而是否會因此引起皇帝的厭怒,也皆由他自己承擔。
這兒子還是不行。
聽這話語硬邦邦的,連句“兒臣不敢”的客套話也不肯說。
皇帝有點噎住,順了順氣:“——好,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不過,朕要聽實話,這是沐元瑜同你說了什麼,還是你自己的突發奇想?”
朱謹深道:“他急著回去奔喪,哪裡有時間同兒臣多話。不過兒臣看他可憐,也確有一點私心。”
皇帝道:“嗯?”
“他從前說過,沐王爺極心愛一個側室,他在家中日子並不如面上的好過。這回刀土司去了,恐怕他又少了些襄助。若能派個使臣與他同去,總是與他的臉面,屆時同去同歸,免得倒叫一個奶娃娃壓了一頭。”
皇帝聽得心裡十分不是滋味——瞧瞧這份體貼心思,從前門都懶怠出,如今好了,手伸那麼長,都管到人云南家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