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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姑媽已經瘦脫了形,靠二夫人扶著。趙存生跟在我倆身後,手裡舉一把匕首,兩眼發直,口中不停喃喃地重複:“殺了她,放血;殺了她,放血……”
離樹還有一丈多遠,卓堯停住腳步,拿了趙存生的匕首,吩咐他道:“你們就站在這裡,我一個人過去。照顧好你娘,別讓她嚇著。”
趙存生點點頭,伸手捂住趙姑媽的眼睛。
天色急速黑下來,月出東山。光禿的七月白樹幹如一團黑色巨網,將月光割得支離破碎,最後幾片葉子在月下泛著微弱銀光。
他把匕首架到我頸上,一線冰涼。我不由打了個寒噤,雙腳躥過一陣麻,漸漸延伸到四肢百骸。
是□□開始顯效了。
他卻抬起頭,看著頭頂糾結的枝幹。“看到那幾片葉子了麼?等它們落了,這個世界將不復存在。”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出聲。
他低下頭看著我:“然後你就可以回洛陽了。”
我不禁愣住,許久才問:“那你呢?”
“我?”他輕笑,“當然是和其他人一樣。”
痛楚逐漸強烈,像無數根牛毛細針扎進肌膚,一直穿透到胸腹。“我還能再見到你麼?”
“下一世如果運氣好投生到同一個世界,那就再見吧。”
我忍著哽咽:“下一世太遠了,我等不了那麼久。”
他淡淡道:“那便不見,也好。”
“可你答應過我的事還沒有兌現,你欠我的。”
他輕嘆了一口氣:“上次我就說了,那些都是假的。”
我極力忍淚,抬頭盯著他:“你答應過我的。”
“瑟瑟,別說傻話了。洛陽就在你面前,你一伸手就能夠到它了。”他握著我的手向上舉,我拼命往下壓,“娘說得對,我們終究都要死,殺了你也只能換來短暫的苟延殘喘。而你的日子還長,還有大好人生。你的母親出身顯赫,才智卓絕,在你的世界裡想必也是一位大人物,你還要回去找她。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你都會擁有,不在乎我這一點點虛情假意的承諾。”
我固執地堅持:“你答應過我的。”
“瑟瑟,對不起……”他放開我的手,我想起阻止已經來不及。
“會有人給你一個家的,”他把葉子輕輕放在我手心,“但不是我。”
他的手拂過我鬢邊,我閉上眼,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滑過我臉龐,緊接著是一片一片的冰涼。
我伸手去摸,只觸到滿手濕潤涼意。
下雪了,好大的雪,就像七月白的枯葉,厚厚的一層,覆滿面前縱橫的街道。
洛水上結了冰,雪片漸漸將冰面覆蓋,那些渾濁骯髒都沉澱下去,滿目只見素裹銀裝。
街上空蕩蕩的不見行人,只河岸上一道鵝黃人影,縮在岸邊圍欄下,面朝洛水而跪。
我走近去看,她面前還擺了幾樣酒菜熟食,一個火盆,盆里一疊冥紙,已經落了些薄雪。
她正費力地打著火鐮,試圖把冥紙點燃,一邊自言自語道:“瑟瑟啊,冬至到了,也不知道你在下面凍著餓著沒。以後逢年過節的,我都會燒幾個好菜給你嘗嘗;你手頭不夠花銷了,我也都會捎給你。你在下頭好吃好穿,別再天天晚上來看我了啊……”
是細細。我回來第一個遇到的人,居然是細細。
“細細。”我喚她。
她轉過頭來,嚇得往後一退,撞得碗盆咕嚕嚕滾了一地,閉著眼不敢看我,連連告饒:“不要來勾我,我知道錯了,這半年來我天天都在後悔……你看我的臉也劃破了相,我已經遭報應了……你冬天裡冷,我下次做幾件衣服給你,你放過我吧……”
雪地里我還穿著夏裳,也難怪她把當成我鬼魂了。“細細,我是瑟瑟啊,我還活著呢,不是鬼。”
她根本不聽,嚇得哭了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像個孩子。
她和我一樣,今年才十五歲,本來就還是孩子。
有你沒我,有我沒你,這是細細說的。我們的那點意氣之爭的恩怨,實在到不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不值一提。
“我們要一起活著。”
四肢都已失去知覺,感覺不到寒冷。我抬起手,掌心裡的葉子已經枯萎乾脆,稍一觸碰,便化作碎屑隨風散去。
我試圖握住,五指卻無法併攏,只能眼睜睜看著碎葉從我指尖溜走,混進滿天風雪中,便再也分不出哪是雪,哪是葉。
這是他留給我唯一的紀念,我卻還是也留不住。
細細止住哭泣,抬起臉疑惑地看著我。她一定覺得來找她報仇的鬼魂說出這樣的話很奇怪,而且那鬼魂還會流淚,像她一樣哭得滿面淚痕。
——他約我下一世再見,我還沒來得及答應他呢。
《七月七日晴》
說了再見是否就能不再想念
說了抱歉是否就能理解了一切
眼淚代替你親吻我的臉
我的世界忽然陰天白雪
拇指之間還殘留你的昨天
一片一片怎麼拼貼完全
七月七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