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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鋃鐺下獄,被判流放,他洛錚也未曾輕彈一滴淚,如今卻在自己家門口,淚如雨下。
官兵的首領見洛錚對著定遠侯府大門跪了下來,本想一鞭子甩上去,但一回頭見洛雍立在門口,便忍了忍,當初定遠侯雖在朝堂之上,當著新帝百官的面說道:「亂臣賊子,謀害親兄,按罪當誅!從此與我定遠侯洛家,不再有一絲瓜葛!」,但好歹是他親生兒子,自己當著他的面打了洛錚,萬一定遠侯心裡膈應了自己,那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給侯爺請安!」那手裡三兩步跑過去給洛雍行了個禮,一臉諂媚地說道:「這麼大雪,侯爺怎的就在外面站著呢?」
洛雍並未搭理他,只覺臉頰有些溫熱,伸手一摸,竟潤濕了。
洛錚看著洛雍一言不發,轉身進了侯府,大門緩緩關死了,乾枯皸裂的嘴角扯出一絲淺笑,這個養育他二十年的父親,在為了爵位放棄他的那一刻,便與他恩斷義絕了。在他下獄的那半月,亦沒有來看望過他一次,全當沒了他這個兒子。如今兩行清淚,怕是流盡了最後的父子情誼。洛錚僵硬地又磕了個頭,「你虧欠我太多,二十年養育之恩,從此兩清……」
「你趕緊給老子起來!」官兵頭頭將鞭子舉過頭頂,旋了幾圈後死命地甩到了洛錚背上,一聲清脆的鞭響嚇得其他罪犯趕緊加快了腳步,怕下一鞭子,就要落在自己身上了。洛錚悶哼一聲,站了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隨著隊伍往前走去。那官兵頭頭啐了一口,黏糊糊的口痰落在了洛錚臉上。
當初這侯府三少爺本該是殺頭的,若不是侯府老太君拖著一把老骨頭在新帝宮門前跪了一天一夜,可還會有他活命的機會?而且後來自己接到流放罪犯的差事本也不爽,誰願意離了京城去那鳥不生蛋的地方?但臨行前一天,定遠侯夫人派人來了,說是只要在路上盡情地折磨洛錚,且吊著他的命,讓他生不如死,那麼等自己回了京城,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他想到如今定遠侯與侯府四少爺最受帝寵,便似乎看見了自己將來的風光模樣,心裡一熱,又是一鞭子甩到了洛錚肩上,「別給老子想著偷懶!滾快點!」
這雪似乎沒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越來越緊了,洛錚雙腳被凍裂,每走一步都是一陣錐心的疼痛,可只要稍微一停頓,身上便要挨一鞭子。
待出了京城,走到了荒山野嶺,寒意更甚。官兵們也是累了,周圍卻只有一處破爛的茶棚,他們便將就著坐下了,想著囚犯們戴著桎梏,跑也跑不了,便就讓他們在茶棚邊上的大樹下立著,不許坐下。囚犯們見官兵捧著熱茶,沒心思看著自己,便全部擠在了一起,想暖和一點,否則穿著這樣的囚犯,還不等到了邊關怕就凍死在了路上。
「洛錚!」
突然聽到一聲壓低了音量的呼聲,洛錚轉過了頭,見灰頭土臉的芸生從草叢裡探出了一個腦袋,她看好了官兵沒瞧著這邊,便躬身溜了過來,在站樹幹後,官兵視線恰好被阻擋的地方。
「你……」洛錚不安地張望官兵那邊,慌張地推搡著芸生,「你趕緊走,你來幹什麼!」
」
芸生看見他伸出來的雙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原本骨節勻稱纖長的一雙手,如今竟傷痕累累,好幾個手指的指甲都沒了,指尖皆變了形,比那些自小做粗活的下人的手還要粗糙。她顫抖著握住洛錚的手,牙齒打著顫,眼淚霎時滑落了下來,「他……他們竟這樣對你……」
「你快走!」洛錚慌張地抽回了手,恨不得芸生消失地遠遠的,「他們弄不死我的,你趕緊走!」
芸生呆若木雞地搖著頭,一把拉開了洛錚的衣襟,見到他胸膛上猙獰的傷害,頓時瞳孔放大,腦海里頓時浮現了他所受的苦難,好一會兒,才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漱漱地滾落下來,「我不走……我……要陪著你。」
洛錚緊閉雙目,面露掙扎,「你回去吧,找我二姐,她會護你一世安穩。」
「安穩?」芸生摸了一把眼淚,雙手上的泥土立馬糊了一臉,「你在邊關受苦,生死亦無法得知,我如何安穩?」她用力抽了一口氣,從腰間摸了一個牛皮水袋出來,「你喝點,這是我在路上討來的熱水。」
洛錚把頭別開,不看芸生,緊抿的嘴唇凍得發紫。芸生抽泣著,拉了他的手,哽咽著說道:「你喝點,喝了水才能活下去,我要陪著你……」
一時沉默,洛錚眉頭越蹙越緊,眼眶再次濕潤,「芸生,你聽我說,我不願讓你陪我受盡邊關的苦難,你若陪著我,這個官兵都不是東西,他們不會放過你,你回到我二姐身邊,且等著我,我一定活著回來。」
「你先喝點水。」芸生將水袋遞到了洛錚身邊,聲音仍是顫抖,她一手握住了洛錚的手腕,按住了他的脈搏,「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走,陪在你身邊,你也一樣能活著回去。」
若是健康的洛錚說了這話,芸生一定回到京城,待在他的二姐身邊,等著洛錚回來。可是剛才芸生摸了他的脈搏,發現他脈象虛弱,若有若無,怕是這段時間的牢獄之災已折磨透了他,再聯想到他身上的疤痕,芸生簡直不敢想像,若是轉身回去,以後還會見到他嗎?
洛錚握緊了雙拳,卻發現自己雙手無力,一使力便酸軟,他睜開布滿了血絲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我希望你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