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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
等到兩人走到了車旁,李健接過妻子手裡的行李,呂芝敏抬頭看他,眸光含水,似乎想說些什麼。李健以為愛妻又因為可茜的疏冷而難過了,想攬住她的肩膀擁在懷裡抱一抱,看到正拉開車門的可茜,他的右手一頓,只是轉而落在愛妻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李健打開後車廂,小心地放好行李。
呂芝敏和可茜坐在後排,無人說話,車裡非常安靜。
窗外的綠化帶急遽後退,張可茜的額角牴在車窗玻璃上,眼眶有點漲熱。
上輩子,她像個渾身是傷人武器的刺蝟,一次一次無視這個中年男人的努力,一次一次以冷銳的刺來回報他想要對她好照顧她的心意。她甚至,都沒有用正眼看過他一眼。他買給她的所有東西,她幾乎都扔進了垃圾桶。
連他給的銀行卡,她都視之如敝屐。
並不是她有多愛她的親生父親才這麼不待見繼父。實際上,自她八歲起缺席她的生活的親生父親,早就在她的記憶里模糊了。
張可茜咬著唇,自嘲,自己上輩子真的太冷情了。
現在想想,李健作為她的繼父,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甚至,對她比對親生兒子還多了一分呵護。
那時候,她和媽媽剛住進他的別墅,別墅里的小主人——他的親生兒子養著一條狗,常常帶著它走動。
她第一次在別墅里吃飯,李健呵斥了兩句抱著狗進餐桌的少年,轉頭見她直勾勾地盯著那條狗,以為她喜歡,溫聲問她要不要也養一隻。
她當時怎麼說來著?
她說,不要,我討厭。
第二天,那隻狗就被送人了。
那個漂亮的少年為此還對她懷恨許久。
其實她討厭的不是那條無辜的狗,也不是那個少年,討厭的只是那時的處境罷了——討厭她唯一的依靠為了錢,和陌生人組成了新家庭。
而那個少年憑什麼看起來這麼肆意,這麼無憂無慮?
————
又一次踏進這幢雅致的小別墅,張可茜的心裡少了從前對它的厭惡,第一次不帶消極情緒來打量它。
深色原木地板,米色皮質大沙發,古典暗紋的牆紙,點綴在沙發旁和樓梯旁的綠色盆栽……每一處都透露著新古典主義風格,她知道,這是她媽媽最愛的家居風格。
沒見過的僕人恭敬地喚她“小姐”,言行間沒有絲毫的輕視。
大圓紫檀木桌上的菜色都是她喜歡的。
她的房間很乾淨,擺設幾乎和搬進來前的舊家的那個房間一模一樣。
洗完澡,她陷進柔軟的床褥里,貪婪地感受著這一切。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想去想。
……
直到敲門聲喚回了放空的思緒。可茜打開房門,不出意料,是她的媽媽。
呂芝敏很想近距離地和女兒多待一會兒,洗完澡回臥室,看到床頭柜上的未拆盒的手機,想也沒想就拿起,徑直去找女兒。
可茜開門後,呂芝敏又有點忐忑了,他們給她打的那些錢,她分文未動,那這手機……
媽媽說,給自己買了新手機。
可茜看著站在房門前的女人,她的語氣透露著一股小心翼翼,神態甚至有一點祈求的卑微……
仿佛,她能收下這手機,對她的媽媽而言像是一個奢望。
為什麼母女之間會變成這樣?
我們曾經是一體,我曾經那麼依戀你,卻又任性地疏遠你;而你一直這麼愛護我,我們一直血濃於水……
鼻子一酸,喉間的阻塞被一股奔涌的情緒衝破,可茜脫口而出:“謝謝……媽媽……”
謝謝你一直疼愛這麼不可愛的我。
謝謝你一直包容這麼不懂事的我。
呂芝敏愣了一下,因著這句話,因著這聲暌違許久的稱呼,她的眼淚瞬間湧出了眼眶。呂芝敏急急地抬手拭去眼淚,臉上漾著笑,哽咽道:“謝……什麼,你是……我的女兒啊。”
窗外的天空藍瑩瑩,空氣里浮動著細塵,一粒一粒,仿佛都在閃著微微的光。
呂芝敏張開顫抖的手,一把擁住終於願意再喚她“媽媽”的女兒。
可茜依偎進柔軟的懷抱里,眼淚像開了閥的自來水,像是要流盡兩輩子因誤會而徒增的傷感……
哭著哭著……昨晚沒怎麼睡好的可茜在媽媽的肩上睡著了。
呂芝敏把可茜小心地放在床上安置好,凝視著女兒恬靜的睡顏,滿足的柔軟的笑寫滿了整張臉。
————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呂芝敏問了一些關於校園生活的問題,可茜都一一回答了。呂芝敏臉上的笑意就沒有下去過。
氣氛比以前溫馨了許多。
除了不講話的李健。
李健不是不想講話,他是不敢講話。他知道繼女不喜歡,或者可能是很討厭自己。他怕自己一講話,好不容易和芝敏緩和了關係、有了點笑容的可茜又復沉默。
他靜靜地吃著早餐,耳朵在留意著妻女的對話。
這一次可茜回來,有了一點變化,瞧著像是開朗了一點,芝敏臉上終於也有點笑容了。挺好挺好……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也能體會一下有個貼心女兒的幸福感……老張老趙他們就整天炫耀自己的女兒有多好多好……唉……
“……叔叔慢慢吃。”女孩有些嬌軟的聲音響起時,李健險先沒捧穩手裡的瓷碗。他疑心自己幻聽了。
李健愣愣地看向妻子,他在後者眼裡看見帶著肯定的笑意——剛剛真的是可茜在說話,真的是可茜在對他說話。
這是可茜第一次和他說話。
可茜在問候他。
一向在生意場上能言善道的他此刻像個憨子,不住地點頭,半晌才想到應該出聲應“哎”。
一頓飯,呂芝敏和李健二人都嘗出了同樣的甜味。
張可茜有了昨晚向呂芝敏表露心意的第一次開口,此刻開口表示對繼父的接納也變得容易了。
第10章少年逸桐
這天是個日不燥風不寒的好天氣。
可茜推著推車,陪著媽媽在超市里買菜——呂芝敏執意要親自去買菜。
推車裡已經裝了大半車的食材,呂芝敏還不停,認真地在肉類區挑揀。
“差不多夠了吧,媽媽?”可茜忍不住出聲提醒。
呂芝敏轉頭看車裡的食材,張了張嘴,有些猶豫地開口:“我想著多做些菜,送些去給逸桐。”她一直處於很高興的狀態,也是來了超市之後,才想起逸桐的班主任約了她今天碰面。她原就有打算今天順便給住校的逸桐加餐……
停頓了片刻,呂芝敏見女兒並沒有露出什麼不忿的神色,又解釋道:“逸桐……現在高三了,還在學校補課。”
逸桐是李健和前妻的兒子,是可茜現在名義上的弟弟。
若是換做是上輩子的她,此刻一定會生悶氣。
上輩子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讓張可茜很不愉快。
長相陽光討喜的小少年牽著一隻薩摩耶,在充滿陽光的午後的花園裡散步。彼時,不想待在陌生房子裡,自己在院子裡獨坐一隅的可茜,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春風和煦,日光暖燦,一人一狗在綠油油的糙坪上跑鬧。
那麼陽光美好的畫面卻讓可茜覺得自己更加孤單,她坐在樹下的藤椅上,和那塗滿陽光的歡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獨自發呆。
……
樹下,藤椅,白裙,女孩,一種蕭瑟的安靜。
“喂,”少年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大聲道,“你才不是我的姐姐。”
很突兀。
那是一種赤裸裸的不客氣,再一次強調了她最不想面對的真相——她的媽媽再婚了。他的敵意盛氣凌人地刺傷了她。
那時的他大概把她們母女倆當成了不要臉的入侵者,入侵他的家,入侵他的生活,小少年很惶恐,只能用冷言冷語來宣洩不滿。
那時,他排斥她,她也討厭他。
後來……雖然她到現在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他開始接納和承認她這個姐姐,想和她聊聊天,想和她一起玩,卻不知道怎麼去靠近再也不回家的她。
他第一次叫她“姐姐”,是在她的墓前。
他對她有愧疚,後悔在初見時狠狠傷她。
其實當時他看到有個漂亮的小姐姐,心裡的第一反應是想和她說話、想和她玩,但是又想到她的身份,想到他截然不同的新家庭,他心裡一陣莫名的窩火。
——可茜知道的這些都是逸桐親口剖白的,這個少年站在她的墓前,向照片上冰涼的她低聲傾訴。那麼陽光肆意的少年,用那麼低郁的姿態,一個人絮絮地訴說。
她雖然說不出話來,但是以遊魂的狀態在墓園待了好一陣子。
剛開始她不能隨處走動,只能被困於墓園。少年的到來,是她空洞無望里的一絲光。
逸桐常常來看她,每次來都帶著一捧白玫瑰。他總是有話說,說他的大學生活有點無聊,說周圍的女生們有點聒噪,說薩摩耶又幹了哪些蠢事,嗯,他的薩摩耶後來又接回來了,說他最近讀了哪些書……可茜開始對這個少年有了一些了解……漸漸覺得這個少年有些可愛。
也許,她可以試著從現在起,和他好好相處。
停車,登記,再啟動,呂芝敏開車載著可茜駛進了g市一中,李逸桐就讀的高中。
此時未到下課時間,偌大的校園裡非常安靜,只可隱約聽聞近處教室里老師的授課聲,以及樹梢不時傳來的幾聲清脆鳥啼。
可茜是主動提出要來給逸桐送飯的。一直因為他們之間關係惡劣而擔憂的呂芝敏,雖然乍聽之下,非常驚訝,但自然是一萬個同意的。
呂芝敏心裡有了計較,想著讓可茜和逸桐趁此緩和關係,就把保溫飯盒遞給可茜,讓她去找逸桐,自己先去找逸桐的班主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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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花圃邊的可茜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這個著名的省重點高中。
u字形的紅色牆面教學樓,潔淨平坦的柏油路,路旁的柏樹高大蓊鬱,可茜的目光被不遠處顏色抓眼的光榮榜吸引了。她把有點壓手的保溫盒放在石桌上,走幾步,站到榜前看。
一列排開的十張一寸照,一張熟悉的陽光面龐赫然在其間,可茜一眼就看到了,想不到他還是個學霸。照片上的李逸桐,勾起了一側唇角,陽光朝氣又帶著幾分少年的桀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