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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上,所有的事物對於迦葉來說都是新鮮的。他只覺自己的心突然變得博大起來,有了山水,有了人聲。
雖然路上遇見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那樣的平凡無奇,他們每日為著生計奔忙,為了一點飯食與銅板。他們的長相也是那樣的毫不悅目,身上滿是膿瘡的乞丐,滿腳泥濘的農夫,全身都是油漬的夥計……而他也漸漸發現,這世間也滿是爭鬥,有鮮血,有白骨,有無數猙獰的面孔。
但是並沒有感覺到恐懼,他的心裡更多的是一種興奮。這樣的塵世讓他由衷地感到快樂——雖然污濁,卻那樣的鮮活。
陸澤章是一個文武雙全的皇子,他是當今天子的第五子,母妃是昭陽宮昭貴妃,地位僅次於當今皇后。陸氏皇族要求每一個皇室血脈都弓馬嫻熟,自小他便在文才武功上展現出了令人驚艷的才華,令得他的父皇讚嘆不已。
那時的他一直堅信自己日後定能登上皇座,雖然擋在他前面的,是皇后的嫡長子,太子陸澤乾。
那一日,盛夏時節,他策著駿馬奔逐於街市之上,長風自耳側吹過,令得心下所有的抑鬱都消散開來。本來他已經衝過那個少年的身邊了,卻下意識地勒住了韁繩。他調轉了馬頭,看著那個白衣的少年抱著一個松青色的小包袱站在馬前。
他突然覺得,即使自己貴為皇子,生而榮華,但是這十五年的生命中,卻是那樣的蒼白無色。
少年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馬的脖子,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他抬起頭看著馬上的陸澤章,展顏笑了,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艷與羞澀。
那一瞬,世間傾城的日光也不及他展顏一瞬的風華。
至此一眼,便是一生。
迦葉跟隨著師尊到了雍京,入夜的時候,他去到了一處高大的城牆外。夜色的帷幕下,它就像是潛伏著的冰冷巨獸,皮毛下掩著鋒利的爪牙。迦葉不喜歡這裡,他似乎能夠聞到空氣中夾雜著的血腥味,很是刺鼻。
但是師尊的意志不容許違抗,迦葉緊了緊手中的包裹,從一處小門走了進去。
他們去到的是一處空曠的宮殿,無數的石板與浮雕,幽深的長廊迴響著兩人的足音。他緊緊跟著師尊的步伐,覺得心底有一種恐懼徐徐擴大。
「他便是繼任者嗎?」坐在石床上的男子輕聲問道。迦葉躲在是師尊的黑袍後,有些怯意地看著那個年輕卻蒼白的男子,帶著好奇。他的容顏比自己所看到的大多數人都要美,但是卻少了生氣,有一種瀕死的氣息。
迦葉感覺自己像是看見他的周身被黑色的煙霧所包圍,陰森詭異。
「是。」迦葉聽見師尊回答道。
繼任者?他在心底默念著這個詞語,隱隱意識到了什麼,卻又不甚清明。
「那讓他留下吧,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迦葉聽那個男子說道。
此後,迦葉便留在了這處宮室中。他獨自居住在一間石室內,師尊在第二日的黎明前便已經離開,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迦葉蜷縮在冰冷的石床上,突然覺得自己的所有都被拆解開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未來是怎樣的軌跡,連世上唯一熟悉的人都已經離開。
眼前突然想起白日騎在馬上的少年,他像是明亮的日光一般,照入了他的心底。
那一夜,他不斷夢見兩人相遇時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再不止息。
冬夜,迦葉聽見石室沉重的大門合攏的聲音,心下終於舒了一口氣。他在宮殿之中住了已有近半年,發現每月的十五月圓之夜後的七日,那個男子都要進入石室中閉關,期間不會出現。不,這個男子叫做止息,迦葉曾看見過他的印章,上面刻著的便是這兩個字。
破開生了鏽的鐵索,從宮殿角落的小門走了出去,迦葉站在原地有些茫然。他並沒有想過逃跑——這個世間他只有唯二的兩個容身之處,叢林中的木屋已經回不去了,身後冰冷的宮室是他如今最後的歸宿。
心中突然升起了蒼涼感,迢迢浮世,竟是再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嗎?
「這裡。」突然出現的聲音在夜裡很是清晰,迦葉猛地一震,下意識地朝著聲音的來處看去,就見一個身著錦袍的少年站在不遠的地方,笑看著自己。
是他?迦葉愣愣地看著那個人影,紛繁的夢境不斷涌了出來——是那個騎在馬上的少年。
腳步像是不聽使喚一般,便朝著那人走去。
「如此寒冷的冬夜,怎麼只穿了薄衣?」少年柔聲數落道,隨後脫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迦葉的身上。那一瞬,斗篷上沾染的體溫綿綿密密地湧入四肢百骸。
迦葉此時才發現,原來冬天的夜晚,真的這樣的冷。
「好了,別再發愣了,看著我都看痴了嗎?」少年揉了揉他的頭頂,帶著溫暖的笑意,隨後開口道,「我叫阿澤,你呢?」一邊說著,一邊牽起他的手邁開了步子。
迦葉在心底將「阿澤」這兩個字重複了數遍,突然發現他還在等著自己的回答,微微垂下頭,小聲道,「我叫迦葉。」
「迦葉嗎?」少年的聲音有如樂器的和弦,「名字很美,和你一樣美,所以在我的面前,可以抬起頭嗎?」
迦葉震驚地抬頭看著他含笑的眉眼,只覺自己的心在那一瞬缺失了一塊兒。從未有人如此溫柔地和他說話,他也從沒有感覺到如此溫暖的氣息,更沒有人誇獎過他的名字和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