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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寂心裡掛念亡妻的棺槨,一夜也沒睡好,第二天大清早就催著文龍回船上看看情形。文龍去了半日方回,道:“無事,只是艙里進了些水,棺木面上都用牛皮紙縛緊了,倒不曾打濕,唯有外頭掛的燈籠丟了幾個,已經著人去買了。船老大說,怕是要等雨過了才能起程,不然路上頂著風雨,就怕會出事。”
章寂稍稍放下心來,沒辦法,只好又帶著一家人在客棧里多住了一日。明鸞還好,陪著祖父與嬸娘說說笑笑,再做些針線,也不無聊,虎哥兒與鵬哥兒兩個卻坐不住,見院子裡的下水口被些殘枝敗葉堵住了,水漫了一院子,瞧著倒像是個淺淺的池塘一般,便拿練過字的廢紙折成小船兒,放在水裡玩。明鸞見了也起了興致,拿紙折了許多樣式的船,又折青蛙小鳥兒,還糊了兩隻蓮花燈,一併放進水裡去,喜得虎哥兒與鵬哥兒圍在她身邊纏個不停,也要學了做這些玩意兒。
章寂瞧著子孫們玩鬧,心裡高興,林氏卻忍不住道:“外頭還下著雨呢,要玩回屋裡玩,仔細身上衣裳被打濕了,回頭風一吹要生病的!”
虎哥兒是自幼摔打慣了的,並不怕這個,鵬哥兒身子卻有些弱,明鸞也不敢大意,便拉了後者進屋,教他摺紙玩兒。虎哥兒獨自在外頭嬉鬧了一會兒,終究覺得沒人陪著有些無趣了,也就收了東西回屋。林氏忙叫青柳去給他換了衣裳,再看著他吃了滿滿一碗滾熱的薑茶,才放下心來。
不一會兒,文龍回來了,瞧著弟弟妹妹們玩笑,哄得祖父歡喜,他也要摻一腳,只是他年紀老大,也不會玩那些小孩子的遊戲,虎哥兒嫌棄他笨拙,自拉了鵬哥兒到一邊去玩。明鸞見他可憐,就主動陪他玩,不料他提出要下圍棋。明鸞的圍棋是剛回到京城時,跟著朱翰之學的,只是會下罷了,水平臭得很,下幾盤就輸幾盤,最後輸得臉都綠了,差點兒沒翻臉。文龍故作大方地饒了她,臉上卻露出笑來,帶著幾份狡黠與得意。
明鸞氣呼呼地回了房,打開窗子要透透氣,卻見細竹在樓下廊角處鬼鬼祟祟地拉著她哥哥,不知在說些什麼,心裡有些奇怪。細竹回來後,她隨口問起,前者卻道:“也沒什麼,只是我聽哥哥說鎮上的店鋪里有些好玩兒的東西賣,心裡痒痒的,又不得出去,便叫哥哥替我買一些。”明鸞聽了也就信了,沒有留意到細竹在她轉過身後,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
大雨直到第三天午後,方才收了,天上雲後頭露出半個太陽笑臉來。章寂覺得要是再等明日才出發,萬一又下雨,這路就不必趕了,便命文龍吩咐下去,立時起程。於是一眾人等忙亂了一通,便離了那小鎮子,再次往常熟方向趕去。
這回天公倒是作美,一路上順風順水,第六天午後就到了滸浦口。張路白等先行趕來的家人都在碼頭相迎,回稟道已經在彭家橋安排好了房屋住宿,墳地也都準備好了,只是章氏族人那頭有些麻煩,恐怕還要再過幾日,才能趕到。
章寂聞言不解:“我們原有老宅在彭家橋,雖然不大,也夠住了,何必再另行安排房屋?至於族人未能趕到,更是出奇,我提前好些日子派了你們來知會,他們難道不是住在本地?怎會至今未能趕到?!”
張路白面露難色,明鸞便說:“祖父別急,咱們先安頓下來,再問詳情吧。雖然有老宅,但幾十年沒住過人了,不是隨便打掃就能安頓好的,還不如暫時住在別處方便些。”章寂這才略收了惱色,命張路白在前頭帶路,一行人去了事先安排的地方住下。
那地方就在彭家橋集鎮上,原是常熟一位鄉紳的別業,得知是南鄉侯府的人要借住,屋主人熱情得不行,連丫頭婆子小廝廚娘門房都給他們配備齊全了。不過章寂旅途疲倦,也沒精神跟他搭話,只命孫子跟那人寒暄,就扶著孫女往後院去了。明鸞安置他躺下休息,見文龍進來,臉上猶帶忿忿之色,不由得有些意外:“大哥怎麼了?難道那人惹你生氣了?”
“不是他,我早就謝過他,打發他走了。”文龍道,“在碼頭上我見張路白臉色不對,方才就叫了他去問,才知道咱們家老宅子原來早被族人占去了!那年我們家出事,消息傳到彭家橋,族人們還擔心會不會連累他們,後來見官府不來鎖拿,才放下心,只是又起了貪心。那老宅當年是族人們看著建起來的,也知道我們家素來喜歡送些財物回來收著,就尋了藉口闖進去,將東西都拿走了。看宅的老僕要攔,還被他們打了一頓,不到一年就去了。剩下的幾個下人,見我們家失了勢,也都卷了財物逃走,那麼大一座宅子,竟叫族人分了去,還在宅子裡砌了牆分隔開來,歸了幾家人!”
明鸞聽得睜大了眼:“真的嗎?可去年我們回京後,也曾跟老家這邊的族人通過信,當時沒聽人說什麼啊!”
文龍氣憤地道:“他們知道我們家又起復了,自個兒心虛,怕我們知道了會怪罪他們,特地派了人去京城打聽,知道我們仍舊在京里住著,才大著膽子寫了信去,粉飾太平。打量著我們家沒人回來,老宅里看房子的僕人又都散了,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們做了什麼,竟沒一人搬出老宅!張路白回來後,也曾與他們理論,誰知他們臊了,竟說什麼……因我們這一房的緣故,害得他們受了驚嚇,險些被連累,將房子借他們住一住,也是應當應份的……我聽了氣得不行,擔心祖父知道了,更要生氣,萬一身體有個好歹,那可怎麼辦?好妹妹,一會兒你需得幫著我,想個法子把這事兒緩緩回了祖父才好。”
明鸞聽得眉頭直皺:“這種事怎麼緩?祖父要為祖母、父親和兄弟姐妹們下葬,就一定要動祖墳,自然少不得請族人們出面的,到時候隨口問一句,還能瞞住什麼?”
兄妹倆正商量著,卻聽得屋裡傳來章寂的咳嗽聲,忙都住了嘴。屋裡的丫頭問:“侯爺,您要吃茶麼?”章寂“唔”了一聲,接著便是茶具相碰的聲音,以及丫頭的腳步聲。明鸞與文龍在屋外大氣都不敢喘,見章寂吃過茶,沒有異狀,還以為他沒聽見,卻忽然聽到他在喊:“龍哥兒,三丫頭,你們進來。”
明鸞與文龍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去,等候他吩咐。章寂卻靠著床邊,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龍哥兒,你去老宅子那邊瞧瞧,看到底怎樣了。也別跟族人們爭吵,你是晚輩,需得守禮數。”
明鸞與文龍一聽就知道方才那話叫他聽見了,都後悔不已。明鸞忙上前安撫道:“祖父別生氣,他們只是以為我們家失勢了,才有恃無恐罷了。如今我們家正得勢呢,他們哪裡敢得罪了我們?”
章寂卻苦笑著搖搖頭:“這又何必?我又沒打算跟族人翻臉。況且那老宅雖是我們家得了爵位後,才回老家翻蓋的,因地方小,也就是三進的大宅,幾十年來都沒住過多少日子,不過每年祭祖時回來小住幾天罷了,白放在那裡荒廢了,也太可惜,既然族人們沒有房子,借給他們住住,也就罷了。”
文龍與明鸞哪裡在乎那個宅子?聽章寂這麼說,也就依了,明鸞還笑說:“您給了他們這麼大的好處,要是過幾日祖母與父親下葬時,他們不來撐場面,可就太不給您面子了!”章寂只是苦笑著搖頭。
大概是自知理虧,章家族人們得了信,知道章寂沒打算追究他們的責任,也就放下了心。常氏與章敞等人下葬那天,族人們都來了,族長親自主持大禮,幾位族老家中都隨了份子,送了無數香燭紙紮,文龍又請了道士和尚來做水陸法場,將儀式辦得十分熱鬧體面,總算將章家一干亡魂葬入了祖墳,連小妹青雀的棺木也沒人攔著,由得她一個幼年夭折的小女兒與長輩、兄長們一同下葬。
大事辦好了,明鸞就開始擔心章寂要回京去,便每天拉著他出門,藉口說要看看家鄉景致,總是纏著他問些舊年舊事。沒想到章寂這一轉悠,倒轉出了鄉愁來。想想自己也老大年紀了,自打離了家鄉,在外闖蕩,也立過大功,做過公侯,享過富貴,受過困苦,如今老了,雖然在京城也能安享榮華,但京城終究不是故鄉,人總是要葉落歸根的。雖說他眼下掛念京中的皇帝,但再過幾年,他走不動了,難道還要死在京城不成?
李家武陵伯與他同齡,妹妹石章氏比他還要年輕好幾歲,可他們都說死就死了。他還能活多少年呢?老伴的後事雖已了結,但因為沒有提前準備好的關係,難免有種種不足之處,還好他如今尚能做主,事情倒也順利解決了。到了他死的時候,幾個兒子都在外頭為官,家中僅存小孫子們,還不知會如何忙亂呢!倒不如他趁如今還算硬朗,給自己預備一番,豈不省事?
這念頭一起,章寂又打聽得京中平靜無事,也就不急著走了,卻命文龍到附近找房子,想要在老家置產。明鸞聞訊大喜,只是面上不敢露出來,直到回了房中,才敢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