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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容無力地跌坐在地,不敢相信自己一家真的要被留在這偏僻的流放之地,章家人卻能脫去罪人身份,安然無恙地離開。為何章家總能受到上天的眷顧?他家本來就有好親戚幫襯,不曾受過什麼苦,章放還在衛所中平步青雲,去了安南戰前,不但性命無礙,還連連立功,做上了百戶,如今全家人又得了朝廷的特赦。而他們沈家呢?一再落魄,如今她父親正在牢中受盡酷刑,卻無人伸出援手,上天為何如此不公?!
“沈姑娘!”柳玦不知幾時擺脫了看守他的人,跑到了沈昭容面前,見她面帶淚痕,忙從袖中取出方帕,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別難過了,我雖然被叔叔嬸嬸逼著離開,但你放心,我馬上就會回來的!現下他們看我看得緊,我又怕真惹惱了叔叔,會連累了令尊,因此只能聽他的。等我到了廣州,過完年,叔叔要接手新差事,嬸嬸也要忙著與人交際,兄弟又要去學宮,家裡就再沒人能管得著我了,到時候我一定悄悄兒趕回來娶你。”
沈昭容滿面茫然地看向他,眼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我能相信你麼?若連你也棄我而去,我在這世上便再無依靠了!”
柳玦聽了這話,頓時覺得自己偉岸起來:“放心吧,我若負你,就叫我不得好死!”
沈昭容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兒,便擦去淚水,重新抬起頭來:“好,我就信你,你當日與我已經交換了婚書,婚約既成,就絕不能毀約。若你負了我,我便是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若是常人看見沈昭容此刻臉上的猙獰與眼中的狠厲,也許會被嚇倒,但柳玦此人卻天生少根筋,不但不感到害怕,還高興得緊,只覺得這是沈昭容對他的真情痴心,恨不得把自己的小心肝也掏出來給她瞧了,再三對天發誓,說一定會回來娶她。
沈昭容心下稍安,便向他哭訴:“你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即便我等得,我父親也等不得了。你不知道他這些日子受了多少罪!知州命人對他嚴刑拷打,我真怕他熬不住……”
柳玦忙道:“我也正在擔心這件事,已經想好了一個主意。如今馬上就是官府封衙的時候了,那知州在這時對你父親用刑,多半是為了泄憤。從前他得罪我叔叔良多,如今我叔叔高升了,他也收斂了氣焰,處處討好,若是借我叔叔的勢讓他別再對你父親動刑,諒他也不敢不聽。”
沈昭容早就打著這個主意,只是沒什麼信心:“柳大人若是願意開這個口,我還用犯愁麼?況且你們都要走了。”
柳玦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我昨兒寫好的,你拿去給知州看。我在信里嚇唬他,讓他別再對你父親動刑了。大節下的,誰樂意找不痛快?我又不是叫他放人,這點小事想必他不會推拒。只要等到年後立春,你父親的性命就保下了。等我回來娶你,再謀後事。”
沈昭容接過信,想起他的文采,有些不放心,便打開信細細讀了,覺得意思還算明白,才放心將信貼身收好,望向柳玦的眼中也帶了幾分親近之意:“難為你費心了,若我父親果真能得救,都是你的功勞。”說著臉色微紅,羞澀地低下頭,“這份恩情,我會記一輩子的……”
柳玦的心都軟得快要化成水了,臉紅紅地從袖裡、鞋套里掏出幾樣東西,又將腰上的玉佩也解了下來,通通塞進沈昭容手中:“這幾樣東西還值些銀子,你暫且收下,就當留個念想,若有需要,只管拿去賣錢,千萬別虧待了自己。”
沈昭容見那幾樣東西里有兩個玉佩、一個玉扇墜和一個白玉帶鉤,質地都不錯,還有幾個金銀錁子,都是柳家慣用的樣式,想必是柳玦從叔嬸處得來,另外還有兩塊凍石印章,應該也值不少銀子,最後居然還有半吊錢和幾個零散的銀角子,不由得訝然:“這些東西是……”
柳玦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我身上但凡值點錢的都在這裡了,橫豎叔叔嬸嬸總不會餓死我,要出門與人交際時,問兄弟借幾樣東西來裝門面就行了。可惜叔叔嬸嬸不肯給我什麼財物,不然不止這些。你只管拿去用吧,不必擔心我。”
沈昭容點點頭,拿手帕將東西包起,放進袖中,心中微微有些懊惱:這點東西才值多少銀子?夠做什麼的?柳同知夫妻也未免太小氣了,親親的侄子,居然只讓他身上留這麼一點值錢的物件,也不怕他出去叫人笑話,難道侄兒穿戴得寒酸,他做叔叔的臉上很有光采麼?
柳玦見她收了東西,鬆了口氣,正要再與她訴幾句衷腸,忽然聽得碼頭附近傳來喧譁聲,兩人雙雙抬頭望去,原來是章家人在幾個生面人的護送下坐著馬車到了。章家老爺子章寂由兩個穿著體面的人親自攙扶著上了跟在柳家官船後的一艘大船,後面跟著手拿大包小包的章玉翟,周姨娘則抱著一床厚厚的被子,被子裡似乎卷著個小孩,後面又有一個婆子,背著一個用被子重重捲起來的人形物件,最後是陳氏,一手挽著包袱,一手攙著臉色憔悴、身體虛弱得似乎隨時都要倒下的沈氏,慢慢地往船的方向走。
沈昭容眼中一亮,顧不得柳玦正想拉她的手說什麼話,就將他推開站了起來,朝沈氏那邊急奔過去,滿面是淚地撲到對方腿邊,哭道:“姑母!姑母!你可不能丟下我們不管啊!”
沈氏見是侄女,頓時精神一振,鬆開陳氏的手,緊緊抱住沈昭容,哭道:“好孩子,不是我要丟下你們不管,實在是朝廷不曾下令赦免你們。你放心,你姑父今非昔比,等我見到他,一定勸他把你們救回去。好生等著我,我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
沈昭容心頭一松,連忙繼續哭求:“姑母說話可要算話,我們是您僅剩的娘家人了,只當看在骨肉手足份上,千萬不要棄我們而去!”
陳氏在旁聽得眉頭直皺,她心裡清楚自家那份赦令不過是偽造的,原是朱翰之自作主張,章敬此刻怕還不知道這事兒呢,沈氏哪裡能見到他?更別提說服他救沈家人了。而且宮氏的事才發生了多久?即便不是骨肉至親,也是相處了十多年的妯娌,沈氏一心只顧著娘家人,實在叫人心冷。
但她不願在這裡多說什麼,只是拉了沈氏一把:“大嫂,船要開了,快走吧。”
沈昭容依依不捨地看著她們消失在船艙後,沒有留意到她身後的柳玦一臉的悵然若失。
送走了柳家人與章家人,沈昭容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她掂了掂袖中那幾樣物事,猶豫了好一會兒,便取了銀角子和半吊錢出來,轉身往知州衙門去了。
她既得了柳玦那封信,自然要送到知州面前去,好讓他不再對父親動刑。所幸柳同知一家已經走了,否則她也沒那膽子扯起這張虎皮。
然而,信是送過去了,知州卻不為所動。柳同知臨行前一再交待他要儘快把案子了結,又怎會轉個身又示意他將案子拖延下來?想來不過是柳家那個不爭氣的侄兒自作主張。知州近日也曾聽聞柳家侄兒痴戀沈家女兒的八卦傳聞,壓根兒就沒把柳玦放在眼裡,讓人將沈昭容打發出去,就繼續讓官差對沈儒平動刑。
沈儒平哪裡受得住一再刑求?沒多久就撐不住了,說出了事實真相。宮氏那天確實是去過沈家,只是大鬧一通後,與杜氏糾纏間撞到了桌角,當即頭破血流暈過去了,因為傷勢過重,很快就咽了氣。他們一家擔心會惹來官非,便趁著外頭正下大雨,悄悄兒將宮氏的屍首藏了起來。
藏屍的地方是哪裡?原來沈家的小院位於村尾處,院後有一處小竹林,竹林的另一頭是村里另一戶人家的後院,早已荒廢多時。那家主人是夫妻兩個,兒子在城裡做工,女兒也嫁到了別處,夫妻倆就把用不著的屋子鎖起來,搬到前院去住了,極少去後院。沈家人清楚這一點,就把宮氏的屍首運到那家人的後院去,借著雨勢挖了個深坑埋了,又將一應痕跡都收拾乾淨。官差們就算疑心再重也,只搜查了沈家的小院內外,左四更進一步搜查了小竹林,卻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會膽大包天,將屍首藏在別人家裡。
沈儒平雖然招供了,但還是留了個心眼,只說是自己夫妻做的,女兒因為那日身體不適,早早睡下了,因此對此事一無所知。他雖不知道柳同知一家已經離開了,但也知道柳玦對自家女兒一片痴心,不能白費了這個依仗。只要說出實話,他就不是殺人犯,頂多只是個藏屍的罪名,一旦柳玦與女兒婚事定下,任憑柳同知再不甘願,也不會坐視姻親被關在牢里的,到時候他頂多吃點苦頭,判上幾年監牢,也就出來了,若是柳同知識趣,說不定連這點苦頭都不用吃。但最重要的一點是女兒身上不能有污點,否則婚事不成,再多的算計都是空的。
然而他這番苦心,當事人沈昭容卻體會不到。她聽說父親招認了,心中大恨,只怨父親為何這般軟弱,竟熬不住刑罰。只要再捱幾日,衙門封筆,他就不必再受這苦楚了,年後很快就到立春,就算他被定了殺人之罪,也不會被處死,過後還有大半年的時間才到秋天,只要姑母沈氏說服了姑父章敬來救人,還有什麼可怕的?他為何就沒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