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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敞暗暗瞪了女兒一眼,苦著臉對章寂道:“父親,您沒考過科舉,不知道這裡頭的規矩,若不多用幾個典故,他們怎知我才學深淺?文章若作得太淺顯了,閱卷的時候就不容易突出來,不能叫考官驚艷了。”
章寂確實不了解科舉,聞言倒不好多說,只是臉色仍舊是大不以為然。明鸞忍不住插嘴道:“父親,就算做文章是需要用典故,也沒有像你這樣用得這麼頻繁的,一句話就有三個典故,究竟是在用典故說明你文章的主旨,還是把典故堆起來組成一篇文章啊?”
章敞聞言頓時沉下臉:“住口,你才識得幾個字,讀過幾本書,就敢教訓起你老子來?!你的規矩都學到哪裡去了?!”
明鸞見他有翻臉的趨勢,撇撇嘴,也不去他爭辯,退後一步站在祖父身後沉默了。
但她沉默了,章寂卻不會沉默,他罵道:“你做得不好,還不許三丫頭提醒你麼?我覺得三丫頭的話極有道理。世上哪有你這樣作文的?這不是在寫文章給人看,竟是故意為難看的人呢!”
章敞敢罵女兒,卻不敢罵老爹,只得委委屈屈地說:“父親,能做到考官的,都是博學之人,但凡是有真才實學的,理應看懂兒子文章里的典故,若是不懂,便是個充數的。規矩本是如此,否則世人又怎麼說科舉難呢?”
章寂聞言又閉嘴了,但明鸞卻受不了便宜老爹的混淆視聽,又再次開口:“父親,您也說過,本地學官的才學遠不是京城裡的大儒能比的,您這文章或許很好,但那些閱卷的考官能看懂嗎?要是看不懂,他們直接把你淘汰了,你怎麼辦?”
章敞一愣,臉色漸漸發白:“老天欺我,我這一身才學,能不成就要葬送在那等不學無術之人手中麼?!”
明鸞差點翻了個白眼,但為了自己的未來著想,她還是苦口婆心地勸道:“您就稍稍改變一下習慣,迎合一下本地考官們的口味嘛。就當他們不喜歡用典過多的文章,只喜歡淺顯易懂的。這樣不就皆大歡喜了?”
章寂在旁聽得連連點頭:“三丫頭說得有理。你就照你閨女的話去做吧。無論主持童生試的考官才學如何,你能不能做成生員,就在他們一念之間,別太固執了。你文章做得再好,不討考官喜歡,也是無用。”
章敞很想再次表現一下讀書人的骨氣,可惜老父的話說得有理。眼看著這大好的機會就在眼前,只要他通過童生試,成了生員,就能擺脫軍法的束縛,從此不必再做那些無聊的文書抄寫工作,還一躍回復士人的身份,過上體面的生活。為了這個目標,讓一步又有什麼?
送到老教諭處的第三次文章,典故足足少了一半,剩下一半,章敞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少了,再少就顯得他才學不足了。他與其他童生不同,本是做過生員的,在京城勛貴圈子裡也是有名的才子,不能厚著臉皮象其他童生那樣,做那些淺顯文章。
老教諭這一次總算收下了文章,還仔仔細細批改過,指出了幾處不足之處,方才命人送回來。這也意味著章敞總算摸到通過考試的邊了。
章家上下均歡喜不已,連柳同知那邊也遣人來說:“好生用功,將四書背熟了,多作幾篇文章練練手,作好了只管送來。”章敞恭敬應了,陪著家人們說笑,背轉身回到靜室中,卻陰下了臉。
他曾幾何時做過這樣淺顯的文章?寫出來都覺得臉上發燒,但為了能揚眉吐氣,少不得要忍了。只是,看到全家上下那般歡喜的模樣,他的心又開始沉重起來。
他真的能考中嗎?要是不能……
第二十九章動搖
章敞摸到了八股作文的決竅,又埋頭苦讀,漸漸地,也有了些成果。十月里,他前後共送了十篇文章去老教諭處,只有三篇被打了回來,其餘七篇都勉強通過了。
因他是流放軍戶出身,知州大人那裡還不曾點頭許他參加科舉,老教諭不想當面指導他,怕惹人閒話,便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指出他文章的不足之處,再提點了幾句,但也隱隱告誡於他,說他求學之心有些偏了,想要有所成就,還當正心,也要勤加苦讀,同時向名師請教,否則頂多只能通過童生試,想要中舉卻很艱難,即便僥倖得中,日後成就也是有限的。
章敞看到這封信時,幾乎想要立刻把信撕得粉碎。他為了考中生員,忍氣吞聲、放下身段,向個鄉下老夫子請教文章,犧牲到這個份上,對方卻妄自尊大,居然這般瞧低了他。這一科他無論如何也要考中,等去了廣州後,也要通過鄉試,到時候,看他不好生奚落那鄉下老夫子一番,出口噁心!
章家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見老教諭寫了信來指點他,他又有幾篇文章做得不錯,都覺得他今科有望了,心下俱是歡喜。連宮氏也笑道:“我們爺苦練了幾年,官兒是越做越大了,只是平日私下裡常常覺得自己從小兒讀書,卻只能棄文從武,實在可惜得緊。如今三叔功名有望,二爺知道了,一定歡喜得緊。三叔可千萬要考中啊,這也是我們二爺的期望!”
章敞心中冷笑,面上卻微笑以對,但他畢竟城府有限,言行間多少泄露了幾分心思,陳氏是他妻子,冷眼旁觀,隱隱有些察覺,又細細留意了幾日,發現自己並沒有誤會丈夫,便不由得皺了眉頭,待到無人之時,便拉著女兒把自己觀察到的事告訴了她,擔心地道:“我看你父親這些日子的情緒有些不對,好象對官學那位教諭的指導不以為然,卻為了考中秀才而勉強聽從,長此以往,就怕他心中怨憤越來越重。”
明鸞有些目瞪口呆:“這樣也行?他有什麼好怨憤的?以前他可以根據考官的喜好來調整自己寫文章的手法,為什麼現在就不行了?那位老教諭是柳同知好不容易請動的,又不圖咱們家什麼好處,本是好意教他,他還要怨恨,未免太心胸狹窄了吧?”
陳氏瞪了她一眼:“這話可別叫你父親聽見,當心他又罵你!”見明鸞閉了嘴,陳氏才再次嘆道:“你父親本非心胸寬大之人,即便是從前仍在侯府中時,他安享富貴清閒,再無半點不如意處,但只要遇到一點不順心的小事,就會埋藏在心底,惦記上好幾年,嘴上說不在乎,心裡卻在乎得緊。”
明鸞想起當年父親章敞誤會母親陳氏未出閣時就已經與江達生有私情之事,本來只是有人進讒言而已,章敞直接問陳氏也好,或另外派人去吉安打聽調查也罷,都能知道真相,要不就直接當沒那回事,畢竟陳氏已經嫁給他了,從前是否曾經對別人有過好感又有什麼要緊?但章敞硬是閉口不提,卻在心裡牢牢記住此事,從此冷落了陳氏,才導致章家三房庶妾壓妻的局面。章敞確實是個心胸狹窄之人,而且還有些昏庸,不然也不會被一個手段並不高明的小妾糊住了眼。
陳氏又繼續道:“我們家忽遭巨變,淪落此地,除了你兩位伯娘外,家裡其他人都漸漸的安下心來過清貧日子,但你父親從小生在富貴鄉中,向來以自己的才學自傲,如今你二伯父棄文從武,漸漸出人頭地,他卻只能憑藉兄長的庇護尋個抄寫差事,再對比你大伯父已官至從二品定國將軍,代掌遼東總兵之職,你四叔同為流放罪人之身,卻在兩年前已升至正六品校尉,兄弟四人一母同胎,只有他仍是個白身,他心裡怎會沒有想法?如今科舉有望,對他來說,是一展才學、揚眉吐氣的好機會,但用心作的文章接連被打回來,就等於是被人直斥他平生最得意之處,他對那位教諭自然就沒有好看法了。我也不指望他能改了,只盼著他能繼續忍住這口氣,好歹把功名考到手再說,到時候咱們儘快離了這裡,也省得他對人家生出報復之心。那位教諭在本地德高望重,得罪了他,便等於得罪了全德慶的讀書人,更把名聲給壞了,你父親是個糊塗的,我們卻不能看著他犯糊塗。”
陳氏與章敞十幾年夫妻,雖然感情不大和睦,但她心細如髮,又曾用心揣度過丈夫的性情,從他的言行中猜中他心中所想,準確度相當高。明鸞原本沒想到章敞會有這種念頭,聽陳氏一說,頓時嚇了一跳,猶豫半晌,道:“母親說得有理,現在不管父親是不是有這樣的想法,咱們還是提防些的好,可別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功名,轉眼就把恩人朋友都得罪了,要是因此被革了功名,不是要吐血了嗎?在考試沒開始之前,咱們要想辦法把父親拘在家裡,少讓他出去,等明年他一考中,就立刻著手搬家!”
陳氏點點頭,又道:“馬貴這些日子頗為忙碌,等他閒下來,我就跟他說,讓他給他叔叔去信,設法在廣州城中尋個小宅子,等時候差不多了,再讓馬掌柜派條船來接我們。如此也省了許多麻煩,豈不乾淨利落?”
明鸞有些遲疑:“好是好的,但如果是馬掌柜幫忙,一定會很用心,別又叫他太過破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