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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鸞睜大了眼,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章敞這個人,原本就是因為貪生怕死,才寧可拋下家中老弱婦孺,犧牲岳家的利益,放棄清閒體面的差事,也要攬下押送軍糧的任務,好逃離有危險的德慶,結果在外反而更容易遇到危險,又再次因為貪生怕死而逃跑。他這人真是死都要給家人抹黑!明鸞忍不住問:“他這樣算不算是逃兵?會追究責任嗎?”

    陳氏呆呆地轉頭望她:“你說什麼?”

    明鸞對她道:“父親是領了差事去的,又是軍戶身份,他要私逃,就是逃兵了。雖說他如今已經……”頓了一頓,“但他沒有自首,只是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才中止了逃亡行為。按照律法,家裡人與鄰居們都很有可能會受連累的。我們家那個赦令……”她隱誨地看了陳氏一眼,“您是知道的,只怕未必有用。朝廷要是真有心要處置我們,這就是現成的罪名了。”

    陳氏眼珠子動了動,漸漸回過神來,看向卞副使。

    卞副使忙道:“你們不必擔心,潯州衛的一個千戶與我相熟,與章百戶也有些交情,已然將事情壓了下去,對外頭只說章三爺是因與那幾個武官起了口角,被對方毆打傷重而死的。章百戶當時正好奉命去了南寧,聽說消息後趕了過來,與潯州衛那千戶一併將事情料理了。雖說風聲免不了外泄,但至少在官面上,不會叫人拿住了把柄。”  

    明鸞聽出幾分不對:“不是說那幾個武官都與馮家有關係嗎?這樣做會不會得罪了馮將軍?而且他們怎會乖乖聽話認罪?”

    卞副使微微一笑:“這個麼,自然有法子的,軍令如山,他們若是膽敢違逆,就得軍法處置了。”

    明鸞心中一跳,隱隱生出一個念頭,覺得章放與潯州衛那個千戶很可能是藉此機會除去馮兆東的爪牙,進一步削弱馮兆東對大軍的控制力。她覺得有些不大舒服,但也不得不承認,如果真能從馮兆東手中奪過西南軍權,那還真是一個極有力的籌碼。

    卞副使回頭給帶來的隨從使了個眼色,那隨從便上前將一個白色小瓷壇放在桌面上,又退了下去。

    明鸞已經猜到那是什麼了。

    果然卞副使接著便道:“章百戶還有軍務要料理,一時半會兒離不得廣西,因此傷心過後,便託了那位千戶把弟弟的遺骨送回德慶。說來不巧,那位千戶所派的人走水路經過德慶時,正好聽說了章將軍隨燕王起兵之事,更知道了章家已然離開德慶,而知州衙門正亂成一團,要嚴查章家的赦令是真是假。那人留了個心眼,直接轉頭上船繼續前往廣州,找上了我,才把章三爺的遺骨交託過來。”  

    他抬起雙手將那白瓷罈子往前推了一寸:“這就是了,章三爺的遺骨能交回到遺屬手中,卞某的責任也算是完成了一半。”

    明鸞伸手去接那罈子,雙手才握上去,咬咬唇,又鬆開了:“請問卞大人,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這幾日,北邊陸續有消息傳來。”卞副使遲疑了一下,“雖然只是零零碎碎的,但可以猜到燕王一路南下還算順利,別說沿路的軍民了,就算是朝中,也很不太平。燕王奉皇太孫一路南來,四處張帖檄文,盡數今上罪行,條條證據都列得清清楚楚,更有人證,其中甚至有兩位先帝宮中舊人,還有幾位曾經在藩王府中服侍的老奴,他們都證明今上曾經做過逼父立詔、殘害宗室長輩的事。”

    明鸞直起了腰:“真的?有人信嗎?”

    “有。那兩位先帝宮中舊人,原也不是無名無姓的小人物,先帝時曾經多次出入勛貴大臣府上傳旨的。本來先帝駕崩時,宮中服侍過的舊人都盡數殉葬了,但這兩位卻在那之前就由先帝親口開恩放了出去,聽說今上聽說後,立刻就下令將他們找回來,只是沒找著,也不知燕王殿下是從哪裡請到了他們。如今他們都說,悼仁太子死後,先帝病重,本來已經準備要立衡王為儲了,是今上違令潛入宮中,在病床前逼迫先帝,在已經寫好的傳位詔書上簽字蓋印,他得逞以後,先帝病情就急速惡化,臨終前命他二人帶著先帝的隨身玉佩與密令出宮,他們離宮後不到半日,便聽說了先帝駕崩的消息。”  

    明鸞長長吁了口氣。先不論這兩個先帝舊人所帶的玉佩和密令是真是假,有了人證物證,自然會有更多人相信這是事實。至少建文帝篡位的形象已經擺脫不掉了。

    卞副使又繼續道:“至於那幾個藩王府內侍,有兩個是湘王府的,一個是齊王府的,還有一個是代王府的。湘王全家自焚而死,齊王、代王被廢為庶人,家眷都拘在京中。湘王府的老奴說,湘王其實並不是自焚而死,而是有人自稱奉天子之命而來,鳩殺湘王,又將他的妻妾兒女捆綁起來,放火燒宮,才造成了慘事;齊王府與代王府的舊奴則說,今上命人悄悄擒住兩位王爺的家眷,將他們帶回京城拘禁,以此威脅兩位王爺進京認罪,兩位王爺為保妻兒不得已才應了。檄文傳入京城後,今天在朝上大發雷霆,當晚代王與齊王的居所便起火了,雖然只傷了幾個人,但兩位王爺都嚇破了膽,齊向宗正哭訴求饒,宗室皇親齊齊上書,只是不知道今上會如何處置。”

    明鸞冷冷一笑,沒有說話。雖然不知道那兩場火是誰放的,但肯定不是建文帝,他才沒那麼傻,白天才發過火,晚上就派人去放火,要殺人,一壺毒酒就夠了。可惜別人都不相信他,可見壞事做得多了,就算不是他幹的,別人也會認定他是兇手。

    陳氏怯怯地問:“那麼……現在京城裡是不是很危險?今上既然已經發怒,那章家人進京後……”  

    卞副使道:“章家人本是秘密進京,又不會進京,應該無妨。說來章三奶奶既然已經和女兒團聚了,也差不多該動身北上了。這幾日,因北面的消息亂糟糟的,城中也有些混亂,趁著按察使司的人無暇他顧,我儘快送你們出城吧。本來,這寒冬時節,水路多有不便之處,但你們走陸路又會遇上許多關卡,未免風險太多,不如先走水路抵達泉州一帶,再改走陸路?泉州客商雲集,對外地人查得不嚴,我已命人準備好兩份身份文書,你們帶著上路,若有人盤查,也好拿來應付一二。”

    明鸞趕緊道:“卞大人,其實我覺得,現在去京城,路程遠不說,路上還有可能遇到很多危險。我比較傾向於跟母親先回她娘家吉安,在那裡隱居一段時間,等京城局勢平息下來,再去京城。您覺得這樣好不好?從廣州去吉安,也方便得多。”

    卞副使皺皺眉,想了一會兒,才道:“本來是無妨的,但去吉安,一路要經過無數關卡,你們未必能混得過去。再說,朝廷若真要追究章家,陳家也有可能會被卷進去,吉安未必安全,萬一叫熟人認出來,向官府告發,豈不是自投羅網?卞某已經安排好了,你們儘管放心就是。”

    明鸞還想再說,卻被陳氏按住:“就照大人的意思辦吧,她小孩子家懂得什麼?您別見怪。”明鸞見她這麼說,只好乖乖閉了嘴。  

    卞副使很快就走了,大晚上的,他在只有女眷的家裡也不大方便。他一走,明鸞便問陳氏:“你為什麼要攔著我?咱們自己有船,改裝了扮作走親戚的,照咱們當年南下的路反過來走,用不了十天半月就能到吉安,比去京城快多了,只需要卞大人送我們出城,別的事都不用他操心,不是兩相便宜的事麼?!”

    陳氏卻怔怔地看著桌上那瓷罈子不說話,沉默半晌地道:“總要將你父親和二伯娘送回去……哪怕不去京城,也要將他們送回老家……”

    明鸞張張口,盯著那瓷罈子:“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如果當初他沒走,還跟家裡人在一起,現在早就平安脫險了,我們也不會跟祖父他們分開!”

    “這都怨我……”陳氏紅了眼圈,“若不是我攔著,不讓茂升元為他出力……”

    明鸞打斷了她的話:“跟你有什麼關係?!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是他貪生怕死才攬下了送軍糧的差事。你能不能少怨自己幾句?!”  

    “鸞兒!”陳氏猛地轉過頭來,“他是你父親,你不能這樣說!”

    “就算他是我生身之父,我也要這樣說!”明鸞漲紅了臉,“明明知道家裡只剩下老弱婦孺,全家人都要依仗他,他還要自私地離開。這樣的父親,休想我對他有半分尊敬!”說罷扭頭就沖回房去了。

    明鸞撲到床上,將臉埋在被子裡生悶氣,只覺得胸口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滿腔的悲憤無法排解出來,塞得她整個人都快要爆炸了。過去記憶中的一幕幕在她腦海中閃過,有章敞教她讀書寫字的情形,也有章敞對她破口大罵的情景,她一時想起馮兆南帶兵闖入南鄉侯府時,章敞擋在她與陳氏前面攔住揮刀的士兵,又一時想起當日她接到家書說章敞拋下家人去了安南軍前,還有方才卞副使說他因為害怕,半路上逃跑結果失足摔死……林林總總,擠爆了她的腦袋,她對著被子不停地捶頭,才恍然驚覺被面上隱隱沾上了水跡,猛地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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