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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放一陣不自在:“這些事自有大人們處理,你小孩子家問這麼多做什麼?趕緊回去。記住了,別胡亂把家裡的事告訴別人啊,哪怕是馬貴呢。那沈家人的事,你們也不必多管,他們就算來了,咱們家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把他們正經當親戚來往了。你們以後見了沈家人,就只當沒看見,省得他們以為有機可乘,便纏上來。”說罷左右看看,便急急回駐地里去了。
玉翟一臉委屈地抱怨:“既然不想見他們,別把人接過來不就行了?”又看向明鸞:“三妹妹,咱們……真的要瞞著這件事麼?”
“當然不能瞞了!”明鸞忿忿地道,“就算要瞞也瞞不了多久,沈家的兒子都到德慶了,其他人想必也不遠,大伯娘過不了幾天就要到了,要是不跟你母親打聲招呼,天知道她會怎麼想?祖父、二伯父和我父親自然不用怕她,可咱們倆卻是要天天跟她打交道的,那不是自討苦吃麼?還有……”她頓了頓,看了玉翟一眼,壓低聲音,“這幾天家裡修完了屋頂,就在屋後又建了一間小屋,二伯娘高興著呢,只當那是給周姨娘建的,如今想來,十有八九是給大伯娘安排的地方,二伯娘知道後一定要發火……”
玉翟吃了一驚,轉而忿忿,衝著章放的背影瞪了一眼。
章家的院子很小,除去正屋三間,包括堂屋、章寂的臥房與文虎住的小耳房在內,東西廂房都只有兩間,其中二房、三房各占一間,明鸞玉翟占一間,剩下的是廚房,南邊再用木頭樹皮搭了個棚屋做淨房,可以說相當擠。尤其是二房,章放要與一妻一妾同屋,宮氏對此早有不滿。晚稻收割後,家裡人清閒下來,章寂便雇了人在屋後用於蓄水灌溉菜田的水池旁邊建了間小屋,因預算有限,只能勉強住人,說不上舒適。宮氏見了,只當是要給周姨娘住的,歡喜得兩天都沒罵過後者,如今想來這只是空想,等她知道沈氏要回來,而自己還要繼續與丈夫妾室同住一屋,哪裡會有好話?玉翟幾乎已經可以預料到自己到時候的悽慘遭遇了,心裡的氣便不打一處來。
帶著這樣的想法,姐妹倆回了馬貴那裡氣鼓鼓地等了半日,待章放過來與她們會合時,還帶了兩樣別致的小飾物想討她們歡喜,她們也沒給好臉色。回到家後,明鸞逕自去尋母親陳氏,玉翟看著章放進了堂屋,打聽得母親宮氏去了屋後,便找了過去。
明鸞進屋時,看到陳氏坐在床邊,身上穿著整齊的青布衣裙,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還戴了根銀簪子,手邊床上堆著兩個大包袱,還有幾匹布,瞧著包袱皮很陌生,她便問:“母親,這都是哪裡來的?您出門了不成?您的傷雖然可以下地了,但還不能走太多路呢!”
陳氏微微一笑:“我沒有出去,是你蘭姑姑來了,我總不好睡在床上見客人,就收拾了一下。這些都是你蘭姑姑送來的東西,你瞧瞧,可有喜歡的?”
陳氏所說的蘭姑姑,就是江達生家的紫蘭,這幾個月她幾乎每旬都來一次,對陳氏十分恭敬親切,見面就稱“姑奶奶”,把自己當成是陳家的舊仆,態度謙卑。陳氏原有些不好意思,後來聽她說起從前在陳家時的舊事,也漸漸軟化了。因紫蘭忠實地充當著章家與江達生之間的信使,表現很是殷勤,又不會讓人反感,章家人對她的印象很好,漸漸的忘記了江達生與陳氏之間的曖昧傳言,反而因為紫蘭的態度,認為陳氏與江達生之間絕對是清白的。
明鸞聽陳氏說是紫蘭來了,便打量起那些東西,發現是一包上等棉花,一包藥材,幾匹布分別是品紅色、豆綠色、灰藍色、深灰色與醬紫色,章家所有人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料子,另外還有一包各色絲線針剪,不由得嘆道:“蘭姑姑還是那麼周到。”
“不止這些呢,她還帶了兩罈子酒和兩壇油來,另有半扇豬肉,兩條火腿,說是給咱們家送的年禮。到了臘月,城裡的應酬多,她可能就不能過來了。”
明鸞搖搖頭:“咱們家欠的人情是越來越多了,先是陳家,如今則是江家。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還呢!”
“瞧你說的,既是年禮,又怎麼算是欠人情?”陳氏笑道,“咱們家也有年禮回他,並不比這些差。若是尋常的禮尚往來,你都覺得是人情,以後行事就放不開了。”她抬頭看明鸞,“出了什麼事?你一臉氣憤的模樣。”
明鸞回過神,連忙將今天遇見沈家人的事告訴了她,忿忿地道:“以後又要忍受大伯娘的厚臉皮了,真叫人鬱悶!”
陳氏頓了頓,緩緩地說:“這事兒我知道,你蘭姑姑提過了。”
明鸞瞪大了眼:“她今天來時說過了?”
“說過了。”陳氏輕描淡寫地道,“這不是小事,雖是你祖父托江千戶去辦的,但你蘭姑姑覺得還是要告訴我一聲才行,因此上回來時就跟我提過了。其實也沒什麼,你大伯娘雖做了錯事,但總不能看著她去死,接過來照顧些也是好的,聽說她病得很重,只怕熬不長了。”
明鸞眼睛瞪得更大:“那你怎麼不說一聲?!”
陳氏笑笑:“說了又如何?大人們決定的事,你想反對也無從反對起,還沒吃夠虧麼?好了,不必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好歹是長輩,不過就是多雙筷子的事,你又何必生氣呢?咱們家如今也不缺這一口飯吃。”
明鸞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接她過來?就算因為她是章家的媳婦,而且快要死了,那隻接她一個就好了,幹嘛還要連沈家一併接過來?!沈家的男丁如今一個殘一個傻,那對母女也不見得是能幹活的,過來了,還不是得靠咱們家養活?!咱們又不是大富翁,如今過了三年,巡林場的差事卸了,只靠二伯父和父親的俸銀,外加柑園、菜園和賣鴨子的收入,雖比先前富裕些,但也養不起那麼多人啊!”
陳氏卻道:“當然不可能白養活他們,你江叔叔早有安排,你祖父心裡也有數,不必操心。你只要記得,等你大伯娘回來了,萬不可太過無禮,若是不喜歡,大不了少見她幾面,但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免得日後見了你大哥哥大姐姐,不好說話。”
明鸞憤憤地說了句“知道了”,扭頭出了屋子,便聽得堂屋裡傳來一陣爭吵聲,聽起來似乎是宮氏在跟章放拌嘴,偶爾還捎帶上章寂,最後以宮氏挨了個耳光被趕出屋子結束。
明鸞看著宮氏哭著去了菜園的方向,眼珠子一轉,冷冷一笑。
橫豎都不是好人,她何妨多挑撥幾句,就算沈氏回來了,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第三十三章刻薄
沈家人是臘月中旬時到的。此時已是寒冬,雖說嶺南比京城溫暖,德慶也是丘陵地區,不可能與南海邊的天氣相比,便是身體強壯如章放,也要穿上一件厚實的棉襖禦寒。沈家人身上穿的卻是茂升元夥計們準備的半舊棉襖,哆哆嗦嗦的,就象是勁風中發抖的枯葉子一般。
他們顯然是受了不少苦楚,不但個個瘦骨嶙峋,身上、臉上還帶有多處傷痕,皮膚曬得黝黑,嘴唇乾裂得快要脫皮了。
沈儒平不過三十許人,佝僂著背,頭髮花白,若不是身上穿的布衣還算乾淨整齊,瞧著就跟德慶鄉村裡的尋常農夫沒什麼區別。他額頭、臉頰上都有血痕,瞧得出來是鞭子打的,右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些半截手指,讓人覺得形狀有些不大自然,走路的時候,一腳高,一腳低,仔細瞧了才發現他左腳踝處綁了白布帶,帶上染了血跡,顯然是受了傷。
杜氏也瘦了兩圈,越發顯得她顴骨高,下巴尖,她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襯著乾淨的衣裙,倒也體面,只可惜說話時眼神總是帶著一股鬼祟氣,半點不見當年翰林學士家少夫人的端莊優雅氣息。袖子底下,她的雙手長滿了凍瘡,紅紅腫腫的,雖擦了藥,卻不見有好轉跡象。
至於沈昭容,同樣也是瘦了,一張小臉只巴掌大小,若不是皮膚太黑,嘴唇上又長了瘡,還可以稱得上楚楚可憐。可惜她太瘦了,瘦得不見半點美感,昔日還稱得上是小美人的窈窕少女,如今不過是個又黑又瘦小的豆芽菜罷了。
最悽慘的是沈氏,她是被人抬著下船,又被人抬上馬車趕路過來的,臉色白得發青,憔悴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若不是湊近了看,還能發現她口鼻出噴出些許白氣,就跟死人沒什麼兩樣,幾乎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下車後進了屋,張眼看見章寂,也只能用蚊子哼哼般的聲響斷斷續續地叫了聲:“見……過……父……”然後就暈過去了。
看到這群人的形容,章寂本來還打算好好罵他們一頓的,此時也只能暫時將計劃壓後,命宮氏與周姨娘陪著杜氏與沈昭容把沈氏安頓好,便背著手出了新建的小屋,毫不客氣地沖沈儒平招了招手:“進堂屋坐,我有話問你。”沈儒平乖乖聽話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