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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考含淚道:“母親說了,她腿上有傷,找人做替身是一定會被人看出來的,倒不如犧牲自己,換得兄長逃出生天。只要兄長日後能有出頭那日,她便是死,也心甘情願了。為了確保消息不至走漏,東宮女眷……都殉了,不願意殉的也叫大宮女們殺了,只有幾名粗使宮人逃了出去,那一日的大火……真如噩夢般!”他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疤,一臉不堪回首的模樣。
朱文至不忍地移開了視線,兄弟倆三年前分別時,均是容顏清秀的少年——朱文考長相肖母,小時候甚至比他還要俊俏些——今日再聚,面貌已是天差地別,弟弟的話雖平淡,卻不知掩藏了多少險惡,此時此刻,他心中對遠方的章啟又再添了幾分感激。只是再回頭細想弟弟的話,他又不由得怔了怔,只覺得對方話中的含意直叫人膽戰心驚,難不成……那日母親竟是在東宮中大開殺戒麼?他看向胡四海,後者避開了視線:“殿下,娘娘一切都是為了您啊,若有知道內情的宮人存活,您就危險了!”
原來都是他的緣故麼?母親自焚是為了他,東宮上下人等也是因他而死……朱文至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再度睜眼看向朱文考:“那張宮人……”
朱文考黯然道:“早在父親噩耗傳來時,就已經……我離開東宮時經過她房間,看見她高懸樑上,遺體都冷了。”
朱文至不知為何打了個冷戰:“她……她是自盡的?”
朱文考頓了頓,露出不解之色:“既是懸樑,難不成還有別的可能?”他想了想,“不過……我當時走得匆忙,事後回想,也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的地方……”
胡四海斷然打斷了他的話:“廣安王殿下,你這幾年既是在燕郡王處,又是如何知道太孫在這裡的?此番前來接太孫回去,不知是個什麼章程?”頓了頓,“燕郡王當年絲毫不曾質疑過偽帝的名份,為何要派人來接太孫呢?把人接回去後,又打算如何安置?”
朱文至聞言,沉默地回到桌邊坐下,朱文考仿佛沒留意似的,微笑答道:“說來也巧了,這幾年,我們與遼東章大表叔與章四叔常有通信往來,從他們那裡聽說,章家三嬸的娘家吉安陳氏三年來一直對章沈兩家照拂有加,陳家人還替章家姨祖父給兩位表叔送信,讓兩位表叔安心不少。去年秋冬時節,章家文龍表兄身體有些不好,打算往南方休養些日子,便去了吉安,也是順勢向陳家致謝的意思。沒想到文龍表兄到了陳家,才知道大表嬸有信捎給家人,只是因北方下雪,行程遇阻,才不得不暫時滯留吉安。文龍表兄聽聞,便立刻討了信去瞧,然後在隨信的物件中發現了密信,方才兄長原來是被沈李兩家帶往嶺南海疆去了,怪不得這幾年裡,燕王兄連番派人前往京城周邊秘密尋訪兄長的消息,始終一無所得。”
朱文至吃驚地望過來:“你說什麼?是姨母捎的信?!”
朱文考點點頭:“那是一封密信,明面上,是大表嬸自知病重難愈,深覺這些年來愧對婆家親人,便寫了這封絕筆信給大表叔,向他陪罪。隨信一起送去的還有根象牙簪子,做工十分粗糙,也不知是什麼來歷。聽文龍表兄說,才知道從前表叔曾送過一根像牙簪子給大表嬸,做工精細不說,那鑲的象牙片裡還有機關夾層,可暗藏書信。只是那簪子早已不知去向了,興許連同其他首飾一併被官府抄沒了,這簪子與那一根瞧著相似,其實不是同一根。不過文龍表兄留了個心眼,知道大表嬸不會無故將這麼一枚簪子連信一道送去遼東的,便查看簪身,果然發現了裡頭的密信。”他略猶豫了一下,才笑道:“說來大表嬸也是太冒險了,那簪子做工粗糙,連鑲的象牙也是兩片象牙片粘合而成的,只在中間留出空隙來。那時已是深秋時間,天氣漸冷,也不知大表嬸是用什麼東西粘的象牙,竟漸漸凝結鬆動了,若非如此,文龍表兄也不至於如此輕易地發現密信。若不是他正好在那時候到了吉慶,等信和簪子被送到遼東,隨便落到什麼人手上,都可能叫人發現簪中的秘密。若有個好歹,兄長就危險了。”
朱文至一臉怔然,他以前雖然聽沈氏與沈家人商量過,要藉助陳家之力捎信往遼東,卻沒想到他們真的付諸實施了,若在從前,他可能只會覺得高興,但一想到前些日子章寂曾說過的話,他不免覺得沈氏所為略顯輕率。正如朱文考所言,若途中出了什麼意外,叫旁人得了密信,那他還有活路麼?送信的陳家人又不知內情,恐怕只會看重那封明面上的信,對簪子未必放在心上吧?
胡四海在旁小聲道:“去年秋季的時候,李家已有步步緊逼之態,想必章大奶奶也是迫不得已?只是……確實太過冒險了些。”
朱文至閉上了雙眼。在他心中一向冷靜睿智的姨母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朱文考在旁聽得分明,卻仿佛沒聽見一般,繼續道:“文龍表兄一看到密信,知道事關重大,也沒跟陳家人分說明白,便立即動身北返了。他原是打算回遼東向大表叔與四表叔報信的,但途經北平時,又覺得事情緊急,還是先知會燕王兄一聲比較好,因此燕王兄與我反倒比大表叔兄弟倆知道得還要早些。”
朱文至勉強笑道:“這也是機緣巧合了,誰也沒想到文龍表兄會在那時候拜訪吉安陳氏。”
“確實如此。”朱文考嘆息一聲,“這幾年,燕王兄多番派人尋找兄長的下落,不但京城周邊都踏遍了,還去了章家與沈家的原籍,甚至連胡四海的老家也去了,幾位曾做過兄長先生的大儒文臣的家鄉,母親身邊親信宮人的老家,等等。若不是王兄隨沈李兩家去了嶺南,怕是早就與我團聚了。”
朱文至苦笑道:“我也是沒辦法。當年我才出宮沒多久,就病了,胡四海帶我到京城附近租了個小院住下,一養就是兩個月。等我病癒,皇爺爺已經崩了,章沈李三家俱被流放,建文帝羽翼已豐,朝中都是他的爪牙,而燕王兄與開國公府又……默認了他的名份。我當時心灰意冷,哪裡還敢妄想別的?記起母親臨終前囑咐我要聽姨母的話,我便帶著胡四海追章家去了,後面的事,方才你已聽我說過了。”
朱文考嘆道:“燕王兄也覺得你可能曾經在京城周邊滯留過些時日,他前年派出的人手一度找到了你住過的那個村子。”他說出了一個地名,正是太孫朱文至養病的地方,又道:“只可惜,你曾在那個村子借住的事,朝廷也知道了。馮家老二親自帶人去查問,聽說村裡的人死的死,瘋的瘋,如今已經沒剩幾家了,可憐,都是孤兒寡母呢,也不知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這都是建文與馮家做的孽!”
朱文至臉色又變了,他顫著聲問:“怎麼?那些人……也受了我的連累麼?!”
朱文考嘆息著安慰他道:“這都是建文帝與馮家的錯,兄長千萬別放在心上。等日後你重回京城,奪回皇位,就能讓他們血債血償了!”
朱文至苦笑著搖頭:“為了我一人,害了這麼多無辜的性命,我還有什麼臉面說要重回京城,奪回皇位?只怕到時候血雨腥風,為我而死的人就更多了!”他含淚握住朱文考的手:“好兄弟,我如今不指望別的,只求能有清靜日子過就行。燕王兄讓你來,是為了助我奪嫡麼?你回去跟他說吧,不要再為我費這個心了,不值得。”
胡四海在旁大驚:“殿下,您怎能這樣說?!”
朱文考也嚴肅地道:“兄長,你難道忘了父親的冤情,忘了母親的遺願麼?!若你覺得對不住那些為你而死的人,正該奮發向上,為他們出一口氣才是!若你就此自暴自棄,豈不等於是讓他們白白死了?!”
朱文至聞言臉色又是一變:“難道……我想清靜些度過餘生,都不行麼?”
朱文考搖搖頭:“兄長,現在不是清靜的時候,你我俱是朱氏子孫,難道你就不想為大明江山做些什麼?你可知道,建文帝即位三年都做了什麼事?”見朱文至轉頭望來,便道:“你可知當年京城事變,燕王兄為何默認了建文帝的名份?就因為建文篡位,北方蒙古得知,以為是大好機會,趁機派大軍南下中原。燕王兄與開國公雙雙帶兵阻攔,在那個當口,若是對建文即位之事有半點異議,朝廷隨時都有可能撤去他們的兵權,那還有誰能抵擋住蒙古大軍?因此燕王兄他們忍辱負重,默認了建文的皇位,一力將蒙古大軍驅出邊境。可恨建文與馮家不分輕重,只因心虛,擔心燕王兄與開國公等大將會對他們不利,便派了馮家老二來搶兵權,結果叫蒙古人鑽了空子,差一點侵入大同一帶。雖然最終還是將敵軍趕了回去,北方大軍卻傷了元氣。燕王兄他們這幾年一邊要防外敵,一邊要警惕朝中攻忓,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