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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沈儒平夫妻看到他的反應,卻有些誤會了,彼此對視一眼,便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呂仲昆介紹起這三年的經歷,從半路上遇見太孫開始,一直到遷來德慶為止,特別突出了沈家人所受的委屈與苦楚,杜氏還拿自己死去的兒子出來哭了又哭,說他如何可憐,如何淒涼,然後又說起女兒與太孫的婚約,說女兒這三年裡如何陪太孫共患難,如何辛苦,云云。聽得章家父子只管低頭喝茶,明鸞差一點就打起了哈欠。
呂仲昆倒是很有耐心地聽完了,過程中不斷發出感嘆聲,偶爾瞥向太孫的方向,卻發現對方的神色漸漸僵硬,到得後來,已是渾身不自在,好幾次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都死忍住了,雙手緊握著椅子把手,握得指關節都發了白。呂仲昆心中有數,便微笑著打斷了杜氏第二次重複兒子在流放路上不幸病亡經過的話:“我都明白了,等見了燕王殿下,必然會將所有事情都一一稟報清楚。燕王殿下若知道賢伉儷的義行,也必然會感激二位的。”
沈儒平見他神色誠懇,心裡很是滿意,又瞧了太孫一眼,卻嚇了一跳。朱文至此時的表情無論如何也不象是流露出對沈家的感激,難不成他說錯了什麼話麼?
朱文至只覺得有些疲累,便轉向章寂:“姨祖父,先前我聽說您對我離開的事有些安排,卻不知個中細節,能不能請您跟呂先生詳細說說?早些定下日期,也好將該辦的事辦妥了。”
章寂點點頭:“確實應該這樣。”給兒子使了個眼色,章放便上前將早已商量好的安排說了出來。
章家的打算是,讓“沈家子”病亡,然後明著發喪,由於德慶本地風俗,未成年的男丁橫死,是不講究大辦後事的,正好有足夠的理由悄悄將人以送葬的形式用船運走。只要選在清晨等沒什麼人看見的時間,再把船駛向西江對岸僻靜處,換了衣服改上別的船,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太孫送離德慶了。只有胡四海麻煩些,恐怕要多耽擱幾日,還好他在名冊上只是普通軍戶,而非流放犯人,只需尋個親人重疾或回鄉奔喪之類的藉口,就可以請假。因德慶軍戶江達生與章家相熟,章放在百戶所里又有些權柄,要辦成這件事並不難,雖說胡四海一去不返,多少會給章家添些麻煩,但若能找到另一個擅長修理軍械的工匠,用不了多久就沒人會想起性情孤僻的“古月海”了。
呂仲昆聽了微微點頭:“章家的這些安排很是妥當,就這麼辦吧。燕王屬下有個部將,與廣東都指揮使司的副指揮使乃是結義兄弟,等我們離開後,會請那位部將修書一封給他那義兄,編個藉口,把胡四海從軍冊上抹去,只說是請調到別的衛所去了,也省得給章家添麻煩。”
章家父子聞言也露出喜色:“如此大善。”
至於從哪裡找船和船工,何日“病重”、何日“病亡”、請什麼大夫做證,如何“出殯”,穿什麼衣服,如何避人耳目,換了船後又要如何離開,等等,呂仲昆又與章家父子進行了一番商議,朱翰之偶爾插幾句話,出個主意,倒幾乎個個都是可行之法,頗得了幾位長輩的讚賞。朱文至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拉著朱翰之的手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從小就極聰明,這件事再難不倒你。”朱翰之笑而不語。
沈儒平在旁聽得很不是滋味,因為他發現了,無論是呂仲昆,還是章家人,都沒打算帶上旁人與太孫同行,難道他們真打算撇開沈家?他終於沉不住氣了:“且慢!難道呂先生打算只帶著太孫與胡四海,還有廣安王,四個人就上路了?這也太危險了吧?多個人多個照應,況且太孫到了北平後,必然會遇到許多大事,身邊也該有個親人幫著出出主意才是。胡四海一個奴才不頂用,太孫還應該尋幾個可靠的至親之人隨行啊!”
朱文至皺了皺眉頭,不解地望向他:“舅舅,燕王叔與弟弟都在我身邊,有事我大可以尋他們商議,呂先生也是信得過的,路上的事他們都安排好了,您不必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呢?!”沈儒平見眾人絲毫不為所動,一時急了,“別人且不說,廣安王因生母之死,對殿下必是懷恨在心的,你怎麼能信任他?!說不定他在路上會對你不利呢!你死了,他正好可以搶皇位啊!”
屋裡的氣氛頓時一變。
第五十三章跳坑(上)
太子妃沈氏在東宮危難之時,先處死了朱翰之的生母張宮人,又瞞下這個消息,哄騙朱翰之做自己兒子的替身赴死。這件事對在場的人來說並不是秘密。只是朱翰之不提,又表現得與太孫朱文至兄弟情深,別人自然不會沒趣地多嘴,沒想到沈儒平會在這個時候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破,場面便一時僵住了。
朱翰之面無表情,別人都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他的心思。朱文至對那件事早有所感,只是被朱翰之誤導了,以為弟弟不知實情,所以此刻正臉色蒼白,握住椅子扶手的指關節又泛了白,他緊緊盯著前方的地面,不敢轉頭去看弟弟的表情,生怕這一看,便把好不容易得回的弟弟給丟了。
章家人早從朱翰之處知道了真相,倒不感到驚奇,只是覺得沈儒平居然會選擇在這種時候揭穿秘密,實在太不智了,看來燕王派人接太孫北上,卻沒打算帶上沈家人,這件事讓他們夫妻變得十分暴躁,以至失了理智。而明鸞則想起朱翰之分別在太孫與章家人面前的不同說辭,覺得萬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就有可能給太孫與呂仲昆分別留下他說謊的印象,那就大不妙了,連忙轉頭去看他如何應對。
呂仲昆早就聽說過此事風聲,但朱翰之在燕王面前是一個說法,在太孫面前又是另一個說法,他只當前者是不願因此事壞了兄弟情誼,便也悶聲不吭,端茶輕啜,眼角瞥了沈儒平幾眼,心裡有些鄙夷。
朱翰之忽然站起身來,朱文至的身體抖了一下,仍然不敢抬頭去看他。前者面無表情,什麼話也沒說,便抬腿往外走。章放頓時站起身沖沈儒平道:“你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亂了!”
沈儒平冷笑:“我是太孫殿下的親舅舅,自然事事都是為了他著想。太孫殿下性情仁厚,不懂得提防別人的暗算,我自然要提醒他的。有些人面上裝成好人,實際上心裡藏jian,等待著時機要從人背後捅刀子。這種事你們未必就不知情,卻還幫著jian人瞞太孫殿下,分明是意圖不軌呢!”
呂仲昆聽了這話,眉頭忍不住皺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了原狀。
章放原跟朱翰之有過私下接觸,對這個不幸的少年本就有幾分憐惜,又覺得他一直表現坦蕩,除了對沈家有怨恨外,事情輕重都分得很清楚,對太孫也沒有遷怒之意,更添了幾分喜愛,此時聽到沈儒平接連惡言中傷於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依你所言,廣安王千里迢迢來此,是為了害太孫的;呂先生奉燕王殿下之命前來,也是為了幫著廣安王害太孫的;我們不說廣安王的壞話,便是有意為他瞞著太孫,更是要害太孫的——敢情我們所有人都是要害太孫殿下的,只有你是忠臣?!”
沈儒平一窒,但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再退縮了,便硬著頭皮道:“若你們是真心為了太孫好,便不該任由別人擺布他!至少太孫離開德慶北上見了燕王后,該如何行事,當有人幫他出主意才是。如今你們事事都聽從別人安排,讓太孫孤身上路,該怎麼走,我們這些親人一無所知,到了地方後要怎麼辦,我們還是一無所知。這樣對太孫有什麼好處?只怕被人糊弄了,也不能警醒呢!事關重大,你們卻絲毫沒把太孫的前程放在心上,不替太孫事事想在頭裡,難道還有理了不成?!”
呂仲昆放下了茶碗,板起臉端坐。
章放則氣極反笑:“真真是好舅舅呢,處處都為太孫著想——別笑掉人家大牙了!若燕王殿下與廣安王是有意對太孫不利的,只需對太孫的行蹤視若無睹,甚至是暗中派人行刺,豈不乾淨?呂先生與廣安王也無需千里迢迢前來接人了。人家一片好意,到了你嘴裡都成了藏jian,世上還有誰是好人?你嗎?可你連護得太孫平安都做不到,還有什麼臉面在此大放厥詞?!少給我裝模作樣,你不就是巴望著想早早離了這裡,跟太孫北上去享福麼……”
在章放與沈儒平在屋中爭吵之際,明鸞悄悄溜出屋子,尋到了朱翰之。
他沒有走遠,就站在章家門口的竹門邊上,倚著門柱靜站,看不出有什麼表情。明鸞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從左後方探頭悄悄打量幾眼,他猛地轉頭望過來,對她四眼對了個正著。她咧開嘴乾笑兩聲,他又轉回頭去。
明鸞回頭看看屋裡的混亂情形,小心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您別難過,這都是沈家造的孽,您不是給他們挖了個坑嗎?他們也非常配合地跳下去了。您要是生氣,不妨想法子把這坑挖得更深些,讓他們跌得更慘,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