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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敞記起昨兒晚上商議的內容,見女兒這般猴急,便忍不住拿筷子敲她的手:“你的禮數都學到哪裡去了?大人還不曾動筷呢,你就先吃上了?!”
明鸞只得訥訥地縮回手,等他們先動筷,偏周合正在跟章放說起回廣州的事,一時半會兒都騰不出手來吃飯,而那青菜肉片實在太香了,她飢腸轆轆,忍不住多聞了幾下。
章敞繼續看不過眼:“瞧你如今成什麼樣子?!哪裡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儀態?!”
明鸞開始覺得奇怪了,以前自己在家也是這樣了,該有的禮數都沒缺過,現在只不過是餓得緊了,多聞幾下,便宜老爹怎麼就囉嗦起來?
這時候陳氏也開口道:“鸞姐兒年紀也不小了,有些事情確實該學起來了。如今比不得從前,成了大姑娘還象個孩子一般咋咋呼呼的,要叫人笑話的。”昨夜丈夫跟她說了不少話,她深以為然。
明鸞看看她,再看看章敞,不明白怎麼才過了一夜,這對父母便又拾起了禮儀教鞭。她還是那年剛穿過來時,為了要在大宅子裡以章家女兒的身份存活下去才臨急抱佛腳學了一些禮儀,自從到了德慶後,哪裡還講究過這些?就連講究儀態的玉翟,她還在私下嘲諷過呢,沒想到父母忽然就發起神經來。那些大家閨秀的禮儀規範,對她一個軍余的女兒來說有什麼用呢?難道她還能儀態萬千地上山巡林,或是輕聲細語地罵走鎮上的癟三?
不等她想明白,章敞與陳氏的注意力就被周合與章放所說的話吸引了過去:“周叔過完節就要走了麼?怎麼不多住幾天?”
周合笑道:“廣州還有一攤子事呢,若不是還要打點分號的事務,我昨兒就該走了。這一趟能看到你們一家生活得平安喜樂,我心裡著實歡喜,也盼著早日回到吉安,將這個好消息分享給姑爺小姐,好讓他們也放下擔心。”
陳氏微微紅了眼圈:“周叔替我多問候二老吧,我這個不孝女總是害他們擔心,實在是……”
“好了好了。”周合苦笑,“明明是喜事,你怎麼就非得要傷心呢?他們知道你在這裡過得安好,心裡也會歡喜。過些日子,等柑園建起來了,章家多了進項,又有分號的夥計在此照應,我再托熟人在千戶所里打點打點,你們想必能過得更好些。遼東那邊不必擔心,我會讓人傳信過去的。”他回頭看了章放章敞一眼:“雖然路途遙遠,但一年總能通上一兩回書信,不會叫你們彼此斷了消息。總歸是親人,心裡難免會惦記著。”
章放沉聲道謝,明鸞眼巴巴地看著周合:“周爺爺,你這一走,幾時才會回來呀?”
周全不由失笑,摸了摸她的頭:“周爺爺如今年紀大了,身體不如從前健壯,一年也未必能往南邊走一趟,不過你放心,茂升元時時都會把你們的近況傳回吉安去,周爺爺全都能看到。鸞姐兒要是想周爺爺了,就學好寫字,給周爺爺寫信,周爺爺一定會儘快給你回信的,好不好?”
明鸞咧嘴一笑,感動於對方話中的關心,決定不計較他那哄小孩子的口氣。
章家兄弟又跟周合確認了一下柑園的安排,等到吃完早飯,太陽高升,便收拾東西打算回九市了。這一次進城,他們掙了足有八九兩銀子,加上以前的積蓄,足夠買一批菜籽、鴨苗了,柑園的計劃逐步得到實現,章家人心裡都滿懷著希望。
返回九市的途中,他們在半路上遇見一個鎮子在賽龍舟,還很有閒情逸緻停下腳步來欣賞呢。
端午節後不久,柑園正式定址了,就在象牙山東南麓的一處平緩坡地上,因為連著兩家合伙人的地,他們又在衙門裡打點了一下,便順利地將這片地拿到了手。章家跟另外幾家看守林場的軍戶打了招呼,許諾每年給每家兩吊辛苦錢,請他們幫著巡視靠近山坡那邊的果園邊界地帶,以防有人或動物進園破壞。
接著,挖角的技術人員依次到齊了,選的果樹苗也很快送到,章家提出的種菜養鴨建議得以通過,只是其他幾家合伙人都看不上這點小利,因此同意通通由章家自理。明鸞親自出馬,跟江邊放鴨的那家人討價還價了整整兩天,終於以一個相當優惠的價錢買下了一百鴨苗。兩個多月前種下的那茬瓜菜又能收割了,章家人拿這筆收益多買了好幾種瓜菜的種子……
章家的日子是越過越紅火,但在數百里外的東莞,沈家在兩個月後終於從茂升元的夥計處得到了答覆——茂升元本小利薄,實在無力幫助沈李兩家離開東莞千戶所,請他們自己想辦法吧。
沈氏聽完弟弟轉述夥計的話後,看著眼前一片狼藉的院落,欲哭無淚。
沿海地區夏日多颱風,東莞剛剛才經歷過一場夏季暴風雨。因為沈家與李家的男丁都被臨時叫回千戶所里值夜,家中只剩下婦孺和病人,竟無人幫忙加固房屋,暴風雨過後,屋頂都被掀了一半,如今家中四處漏雨,連塊干慡的地兒都沒有。沈氏病骨支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臉色青灰,半點血色都沒有,眼下坐在空地上,倚著一堆被打濕了的柴火,渾身發顫,竟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十章沉疴
“眼下該怎麼辦?”沈儒平看了長姐一眼,又移開了視線,“茂升元本來並沒有回絕,隔了幾個月不見,忽然把話說死了,會不會是問了章家的意思?”
沈氏疲倦地閉上雙眼:“應該是吧,以往他們對我們雖說不上熱絡,但只要我出面,他們待我還算是客氣的,從來就沒象這樣乾脆利落地拒絕過。”而且是明言拒絕,不是拿場面話推脫暗示,這就意味著完全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沈儒平沒再吭聲了,一旁的杜氏不自在地笑了笑:“看來章家還真是記恨上大姐了,不是我說,大姐當初也做得太過分了些,好歹也是婆家呢,若你當初沒有惹惱他們,他們又怎會對我們家絕情至此?”
沈氏猛地睜開雙眼盯住她,杜氏有些心虛地移開了視線:“大姐你別惱,我也是實話實說罷了。即便你是為了我們好,一定要與我們一家同行,方便照應,也不必三年都對那邊不聞不問吧?茂升元這幾年沒少照應我們,還不是看在那邊的面子上?如今倒好,就因為你得罪了婆家人,連我們都受了連累。”
沈氏只覺得胸口發悶,眼前發黑。她轉向弟弟,沈儒平卻躲開了她的視線,這一舉動讓她心下發涼,咬咬牙,半晌才道:“章家只是不了解實情,我難道只是為了沈家?還不是為了我們三家人的未來,為了江山社稷麼?!”
沈儒平悶聲道:“大姐,如今還談什麼江山社稷?你當初說越王坐不穩皇位,各地藩王和百姓都不會容下他的,可如今又如何?雖有幾位藩王小打小鬧給朝廷添些亂子,可無論是燕王還是西北大軍都不曾對越王的皇位有過半句怨言,他這位子是越坐越穩了!這幾年來,可曾有過一個人關心文至的生死下落?!我們家被拋在這天南地北的角落裡,朝中還有誰記得我們?更別提屋裡那一位,一旦叫人知道了,我們就……”他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才繼續道:“大姐,你當初的謀劃無一樣能成事,你還要堅持下去麼?只怕我們家還等不到大富貴的那一日,便先在這地方無聲無息地被人弄死了!”
杜氏往丈夫身邊挪動了幾步,無聲地支持著他的言論。廚房門口,沈昭容一身狼狽、滿面蒼白地站在那裡,忽地眼圈一紅,扭頭拿過菜籃子,繞過院子裡的幾位長輩出門去了。今天一大早起來就忙著整理房舍,都過晌午了,還沒來得及吃飯呢,可廚房裡貯存的米麵肉菜全都泡了水,不能吃了。家裡雖拮据些,幸好她手裡還有二十文賣針線得來的錢,好歹先買了米回來。
至於沈家未來將何去何從,她只有聽從長輩行事的份,沒資格去插嘴,也不會有人聽她的話。
沈氏沒有留意到侄女的離開,她只是眼睜睜地瞪著唯一的弟弟,呼吸越發困難了,身體也抖得更加厲害:“才過了不到三年的功夫,怎麼能就此放棄呢?只要熬過去就好了……只要熬過去,今天的苦難不過是一場夢!我知道你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可若就此放棄了,將來我們家又會如何?你就甘心在這裡待一輩子?!永遠叫人看不起?!”
“我當然不甘心!”沈儒平生氣地吼了回去,“可除了不甘心,我還能做什麼?!你總是說要堅持,要熬下去,可除了這些話你還有什麼靠譜點兒的法子嗎?!再這樣下去……”他迅速看了門外一眼,壓低了聲音:“再這樣下去,哪怕越王真的被人從那張椅子上拉下來,也輪不到屋裡那一位!我們不過是等死而已!”
沈氏的表情有些僵:“不是我不願想法子,而是眼下的情形,一動不如一靜,你要冷靜些,耐心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