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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瑛湊過頭去摸了一模那幾匹布,只覺得都很細密柔軟,顯然是上品棉布,看起來沒什麼差別,怎麼程大娘就能分出是哪裡出產的呢?
程大娘又拿起另一匹紅色薄紗,問夥計:“他說這個叫什麼來著?”那夥計對照著手中的小冊子答道:“說是霞影紗,大戶人家裡也有拿這個叫軟煙羅的,原是備了給一位管家小姐做嫁妝,不知怎的取消了親事。這個賣五兩銀子一匹呢!聽說大家小姐們夏天最愛拿這個做衣裳,加上里子,最是輕軟涼快。”
程大娘又冷笑道:“想來他是見雲想閣門面小,以為我們沒見過世面。小姐們才不會拿霞影紗做衣裳呢!再說這也不是霞影紗,好象叫什麼胭脂羅,不過是尋常紗料,你去跟他說,五錢銀子一匹,我們就全要了!”
夥計聽得糊塗:“不是說是假貨嗎?大娘為什麼還要?”
春瑛倒是明白了:“便宜貨也能賣的,福寧街上多的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兒。”
程大娘頗為滿意地瞥了春瑛一眼,又繼續挑揀。剩下的幾匹布里,倒有一種金壇葛布是真貨,只是品質不算太好,還有幾匹細絹也沒問題。她不放心,又讓春瑛出去多拿了幾匹,又找出一堆毛病,最後砍價砍到了八十七兩,連原本的三分之一都不夠。
那人不幹了,嚷嚷著要把貨拉走另賣,卻遲遲沒有挪動腳步,夥計看得分明,便將那些樣品抱到他面前,道:“這位爺,買賣不是這麼做的,咱們眼拙,看不出這些料子的好來,你若真要拉走,請自便就是,看還有誰家願意出價?只是你當心些,別叫人拿掃帚趕出來才好。”
那人一下漲紅了臉,支唔幾聲,終究還是點了頭,只是好說歹說把價錢提到了九十兩,才迅速拿錢走人。
程大娘隔著窗子聽得分明,一邊扇扇子,一邊得意地道:“想騙我?!姑奶奶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呢!傻子才會上當!”
兩個夥計聽了,都有些尷尬,忙低頭忙活著將料子入庫。春瑛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對程大娘說:“大娘,你真厲害,那些料子看上去好象差不多,你是怎麼認出來的?我頂多只能分辨出哪個是布、哪個是綢緞、哪個是紗羅而已。”
程大娘輕蔑地瞟了她一眼:“那是當然,你見過什麼?以為在大戶人家當過差,就是見過世面了?趁早兒省省吧!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春瑛賠笑著找來一把扇子給她扇風,奉承道:“那是當然啦,我跟大娘比起來,真是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大娘人最好了,不知能不能教教我?好歹我如今也在給大娘打下手,萬一太蠢了,誤了大娘的正事,豈不是很糟糕嗎?叫人知道了,還要笑話大娘呢。”她胃裡一陣噁心,強忍下去,擠出最討好的笑。
程大娘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慢悠悠地走上樓梯,淡淡地道:“你用不著激我,你又不是我的丫頭,別人為什麼要笑話我?至於教不教你,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春瑛暗暗咬牙,面上卻仍舊維持著笑容,諂媚地一路扇風回房間去。
儘管程大娘表面上似乎有些愛理不理,但她後來果然在心情好時教了春瑛不少東西。春瑛這時才知道,原來不同的料子,出產地不同,或織法不同,就會有不同的特性,有些軟些,有些硬些,有些適合漿洗,有些必須用手清搓,有些可以下胰子,有些不能熨平而只能自然風乾,有些適合做底衣,有些更適合做外衣裙,有些只能做鞋襪,有些卻不能做衣服,有些可以繡花,有些連fèng邊都要小心翼翼……
另外,什麼身份的人能穿什麼料子,什麼階層的人能穿什麼眼色,包括各種季節,節慶時穿的衣服,都是有講究的。雖然現在不比從前嚴格了,但官府真要追究,也會很麻煩。
這些布料方面的“常識”,春瑛從前只是粗略地接觸過,如今系統完整地學一遍,頓時眼界都不同了,對程大娘平時做的繡活,也多了幾分了解,還能從那些花紋圖樣和衣服用料猜出顧客的身份階層來。
程大娘看著春瑛的變化,嘴上不說什麼,心情卻還是挺好的,見手上的活計都做得差不多了,便招呼春瑛一聲:“明兒我要回家去,你跟過來搭把手。”
春瑛知道那是要幫忙打掃的意思,反正也做慣了,便答應下來。次日待幹完了家務,她便跟在程大娘身後,往福寧街街尾走去,路上還看到賈嫂子帶著大女兒在賣豆腐腦。程大娘皺了皺眉,沒說什麼就走過去了。
才走到程家院子前,程大娘漫不經心地掏鑰匙,冷不防聽到對面院子傳來一聲嘶吼,嚇了一跳,忙叫春瑛:“你去瞧瞧,出什麼事了?!”
春瑛也被嚇著了,看著周圍的住家都打開門看是怎麼了,便壯著膽子走過去,忽然門開了,跑出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來,差點撞到她,又踉踉蹌蹌地跑了。春瑛忙走進門去看,只看到屋裡有個男人撲在床邊哭喊:“娘!娘……”旁邊還有個少年在哭著勸那男人。
那少年似乎有幾分眼熟,春瑛睜大了眼,那不是胡家的小廝墨涵麼?!再看那哭喊的男人,身型儼然便是小鬍子!
春瑛不由得出聲喊了一句:“可是胡公子?!”
小鬍子沒有回頭,仍舊傷心地哭著,墨涵倒是認出她來了:“你怎麼……在這裡?”
春瑛走到門邊,看到床上雙眼緊閉的婦人面色慘白,神情卻十分安寧,她略微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不由得有些難過。
只是……小鬍子怎會住在這種地方?
第三卷 高門 九十八、該想辦法賺錢了
待小鬍子平靜下來,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春瑛隨程大娘進了程家院子,把屋前屋後都粗粗打掃過一遍,見程大娘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知在清點什麼,便悄悄拿著把掃帚出門,裝作清掃門前的道路,趁人不備,迅速鑽進了對面院子的門。
剛才她第一回進門時沒瞧清楚,現在才發現這個院子已十分老舊了,與程家的院子相比,顯然小了一倍不止,院中的建築物除了正屋與西廂房外,便只有一個充作廚房的木棚,棚中的灶台邊還擺放著一隻藥罐,灶洞裡胡亂塞了幾根柴火。
院中一片凌亂,地面散步著大小不一的木料磚塊和幾根竹竿,院角雜糙叢生,水缸半滿,旁邊倒臥著一隻破桶。台階上長著厚厚的青苔,看上去似乎很久沒清理了,春瑛猜想,小鬍子大概才搬進來不久,根本就沒來得及收拾打掃。
墨涵捧著一個缺了口的水盆從屋裡走出來,還低頭用袖子抹了一把淚,抬眼望見春瑛,便有些無精打采地問:“你又來了?你不是慶國侯府的人麼?什麼時候換了主子?”
“暫時到別人家裡幫忙而已。”春瑛不願說得太多,便隨口答了一句,然後探頭看向屋內,“胡公子心情平靜些了嗎?”
墨涵搖搖頭,眼圈又紅了:“我們二少爺太可憐了,先是老爺沒了,姨娘又病了,偏偏夫人和大少爺又……”他頓了頓,似乎顧及到春瑛是個外人,沒再說下去:“你回去吧,這裡用不著你。”
春瑛其實已經猜到一點緣故了:“你們家夫人和大少爺把胡公子和他娘趕出來了?我記得你們家老爺才死了不久吧?”
“才過了三七……”墨涵抿抿嘴,眼中閃過一抹悲憤,“姨娘一直病著,要請大夫吃藥,可大少爺卻一文錢都不肯給……”他嘴一扁,便蹲下身痛苦起來。
春瑛微微吃了一驚,心中暗嘆,卻聽到背後響起了程大娘的聲音:“這也太過分了吧?胡家家財萬貫,居然一文錢都不分給小兒子?!”她忙轉身低下頭叫:“大娘。”程大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又問墨涵:“不是說官府有明令,不管是嫡出庶出,都能分一份家產的麼?你們胡家可是皇商,沒理由違反國法吧?你家族人也不管管?”
墨涵哭聲更大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哽咽道:“大少爺……說二少爺和姨娘照顧老爺不周,害得老爺病情加重過世了,是大不孝……他特地請了大姑奶奶回來做主……又請族老們見證,把二少爺和姨娘趕出家門……二少爺再三苦求,大少爺都不肯鬆口,還叫附近的客店不許收留二少爺和姨娘,姨娘把身上的首飾當了,又走到這裡……才賃了這個小院,卻再也支撐不住了……”他哇的一聲哭起來,“請了好幾位大夫,都說救不得了,如今姨娘的棺材錢還不知該怎麼辦呢,二少爺真是命苦啊……”
春瑛聽得心下悽然,再探頭望向屋中,只見小鬍子怔怔地呆坐在床邊,右手緊緊握住亡母的手,目光都直了,整個人仿佛沒了生氣。她咬咬唇,想要安慰他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程大娘聽了墨涵的話,卻臉上抽了兩抽,望望四周,乾笑道:“總會有辦法的,你們節哀吧,快想法子把姨娘收殮了,大熱天的放不得。”說罷便小聲叫春瑛:“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了,還不快跟我回去?!”然後轉身迅速出了門。
春瑛看看小鬍子和墨涵,略一遲疑,匆匆說了句“你們多保重……”便跟著離開了,只是回到程家小院後,聽著對門隱約傳來的哭聲,她便覺得心情沉重。
看來當初馬嬸閒時的戲語果然成了真,那位頗受父親寵愛的胡二少,在父親死後真的被趕出了家門,而且聽起來,他的嫡兄還做得很絕。胡二少喪父喪母又身無分文,以後會怎麼樣呢?
程大娘擺弄著自家廳堂里的花瓶擺設,回頭見春瑛在發呆,便拍了她的腦門一記:“呆站著做什麼?!快給我道巷口的茶葉鋪子買二兩芥片回來,要今年的新茶,別讓夥計拿舊年的哄你!”她從袖裡掏出一塊碎銀,想了想,又猶猶豫豫地多掏了一塊,道:“拿去,若有剩的,再買一包福仁回來,筍乾也要一些。”
春瑛疑惑地接過銀子,忍不住問:“大娘,你不是茶葉是金貴東西嗎?你從來不喝的,怎麼又要買它?還有福仁是什麼?筍乾……你是打算今晚拿它做菜?”
程大娘恨鐵不成鋼地戳了她腦門一記,罵道:“笨死了!我還以為你聰明了些,沒想到還是這麼笨!不知道福仁是什麼,你不會問茶葉鋪的夥計?筍乾當然是拿來泡茶了!”說罷又抿了抿髮鬢,帶著幾分羞意道:“我雖不吃泡茶,我們當家的卻極愛,看看日子,他也差不多該回來了,頂多不過十天半月,早些買了,他回來也有得吃。我兄弟家裡那罐是雨前龍井,說是舊年一個客商送的,只有貴客上門才沏,總不能拿來家常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