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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請大將軍入內。”前來傳話的小太監說道:“陛下正等著您呢。”

    入宮那麼多回,可這是頭一次,聽到可以見到皇上後梁大將軍有了一種幾欲落淚的衝動。

    他顧不上在牢里待過後開始酸疼的身體與關節,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加快步伐,朝里行去。

    洪熙帝正在御書房內作畫。聽了梁大將軍跪下行禮請安的聲音,他依然盯著桌案上的紙張未曾抬頭。

    梁大將軍本欲替梁太太和梁氏求情。畢竟那是他的髮妻和他的大女兒。不過他還在斟酌著自己該怎麼開這個口更合適的時候,洪熙帝已經在他開口前當先說了話。

    “大將軍還記得當年朕在父皇母后跟前跪著的事情罷?”洪熙帝提筆在紙上慢慢勾畫著,似是十分隨意的問他。

    這事兒梁大將軍倒是知道。畢竟是肱骨重臣,他在京的時候時常被先帝召請進宮商議事務。當年太子在帝後二人那裡跪了很久。在那跪著的期間,他恰好有事進宮來,自然也看在了眼裡。

    梁大將軍點點頭,“是。臣記得。”

    “那你可還記得是因為什麼事情?”

    “……是因為一個女子。”這事兒梁大將軍不能說自己不知曉。當年恰好碰到此事且知道內情的人不多,他剛好是其中一個,“臣記得,太子當初為了個女子而和陛下和娘娘起了爭執。”

    聽聞梁大將軍用了當年的稱呼,洪熙帝有瞬間的恍惚,緩緩笑了。

    “旁人都道你駑鈍,朕卻一直覺得你聰明。若真駑鈍的話,緣何能夠領兵打仗?緣何能夠獨當一面?”洪熙帝將手中的筆拋到桌上,望向案前不遠處跪著的人。

    當年的梁大將軍,英姿煥發器宇軒昂。幾十年過去,那筆挺的身姿已然變了,開始彎了背躬了腰。那颯慡的模樣也與當年大不相同,白髮滿頭皺紋深深。

    對著這樣的梁大將軍,洪熙帝輕輕嘆了口氣,與他道:“那個女子,便是阿瑤。因為她們,我沒能見到阿瑤,自此咫尺天涯再不能回到從前。你說,這事兒,該怎麼論?”

    帝王的聲音不大,甚至於,很輕。可正是這清清淡淡的字眼,卻讓梁大將軍心神俱震大駭不已。

    旁人不曉得,可他是親眼看到了儒雅的太子一反從前的溫和態度,十分強硬的為自己求一個攜手白頭的未來。所以他比其他人更清楚的知道那女孩兒對那時的太子的重要性。

    而那時候的淡雅少年,如今已經是眼前的帝王了。

    他從不曉得那幸運的女孩兒是甚名誰。後來太子娶了重家女,他本以為那些事情就成了過往。如今才卻是早已成了帝王心上的疤。

    思及往事,念及如今。

    梁大將軍將自己被審問時候的那些話前後關聯起來,登時明白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他跪著的膝蓋開始發軟,脊背上的汗一層層的冒了出來,將背上的衣衫浸濕。濕了的衣裳又重又粘,粘在身上難受得緊。

    雖然是暑天裡了,可風一吹過,這濕衣裳卻泛著透心的冷,讓他忍不住的直打寒戰。

    “臣……臣……臣的妻子和女兒……”

    沒料到她們竟是做下了那麼大的錯事。求情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梁大將軍驚懼之下有些慌亂。但一想到自家的妻女正在牢中,他最終咬著牙重重磕了個頭。

    “臣不求旁的,只求陛下看在臣盡心盡力的份上,留下家人的賤命。”

    洪熙帝哈哈大笑。那笑聲迴蕩在屋裡,讓梁大將軍不由得身子彎的更厲害了些,身體近乎趴在了地面上。

    “留下性命?”笑聲過後,洪熙帝的聲音驟然轉冷,字字句句狠若冰霜,帶著迫人的帝王威勢,“梁大將軍莫不是在逼迫朕罷。”

    “臣,不敢!”

    洪熙帝抬手一揮,桌上鎮紙猛地飛了出去,擦過梁大將軍的額角留下一處血痕。

    “不敢?你們梁家還有甚麼不敢!明知不對卻硬要為之。明明知曉自己是幫凶卻一錯再錯不肯回頭。這次是阿瑤,所以朕知曉了。倘若那是旁人,豈不是事實將要被瞞了一輩子去!”

    梁大將軍的鬢角已經冒了血,血珠子從傷口溢出一直往下滴。

    他不管不顧,重重的繼續磕頭,“求陛下寬容!賤內和小女只知要幫忙,並不知為甚要做這樣的事情!”

    “想留下一條命,也可以。”洪熙帝冷冷說道:“事情因誰而起,你們心裡有數。該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

    說罷,他袍袖一甩,冷冷的看了梁大將軍一眼,這便負手而去出了屋子。

    不多時,周公公端了一盤東西來交給了梁大將軍。

    梁大將軍靜靜看了半晌,最終雙目緊閉,用力點了點頭。

    梁大將軍帶著東西回到將軍府。

    偌大的宅院,原先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如今因著女主人不在而顯得極其冷清靜寂。

    有不少兒孫前來相問。但,都被他一一拒絕了。他誰也不肯見。

    他在等人。

    許久後,待到天色開始陰沉下來。終於,家中管事欣喜著匆匆來稟:“老爺!老爺!太太回來了!”

    梁大將軍睜開已經有點渾濁的眼睛,靜靜的看向了屋門處。

    院子裡,一名婦人正往這邊行來。她雖然年紀大了,但容顏保持的很好,幾十年來一直比實際年齡看著要小。

    可是此時此刻,原先的精心保養好似都成了笑話。那些原本的努力都已經盡數褪去,她如尋常老嫗一般佝僂蠟黃。

    ……可好歹還活著。

    只要人還活著,就還好。

    梁大將軍原先一直堵著的心這才暢快了一點,讓人將她請了進來,指了跟前的椅子讓她坐。

    梁太太原先被關在了宗人府里,並不和梁家其他人在一起。她受過刑,只是那刑並不算太重,所以她瞧著好似沒甚大礙。

    一看到梁大將軍,梁太太就想要幾步衝進屋子裡。但是她實在沒了那個力氣,只能慢慢走向屋子。還未進到屋中,她就忍不住朝梁大將軍哭訴,“老爺,您不知道,我在裡頭過的是什麼日子!”

    梁大將軍好似沒有聽到她的話般催促道:“快些。”

    梁太太聽聞家裡其他人早就回來了都沒事,就想著她也是這般沒事了,便還欲繼續哭泣控訴。

    誰知梁大將軍驟然面容一冷,高聲呵斥道:“快些進屋坐下!我有事要和你說!”

    夫妻幾十載,梁大將軍何時這樣對她凶過?即便再無理取鬧,他也不曾對她這樣無禮過。

    梁太太的哭泣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的看著梁大將軍,最終冷哼一聲慢慢走到了椅子旁坐下,低頭不搭理他。

    梁大將軍顧不上安慰她什麼,也著實沒了心情去和她好好說話。他朝桌子上的托盤一指,疲憊的道:“那個,你送去給重家老太太。”

    重老太太?

    梁太太心裡一驚,忽地意識到了事情有些不太對勁。她趕忙側身過去,伸手掀開了托盤上蓋著的布。

    見到裡面之物後她差點捏不住那塊布,心驚肉跳的道:“老爺,這是——”

    “這是皇上的意思。”梁大將軍無力的搖了搖頭,“皇上讓你帶了這個‘送給’重老太太。你照做就是。”

    洪熙帝這一招太過狠辣。

    讓他的妻子去對付重老太太,此次過後,梁家和重家定然勢不兩立水火不容。

    太子是重皇后之子,並無大過錯自然不會被廢。先是有皇上,而後有太子即位,梁家怕是再也無法入朝堂。莫說是進朝堂了,恐怕幾生幾世都沒有翻身的機會。

    皇上留下了梁家人的命,卻讓梁家再無出頭之日。這樣沒個盡頭的日子,著實是讓人心灰意冷,一輩子都沒了盼頭。

    梁太太心有不甘,哭道:“老爺,這事兒不能這樣做啊!”

    “糊塗!”梁大將軍一拳砸在了椅子扶手上,扶手裂開了一條fèng隙,卻是沒斷,“你若還想孩子們活著,就照做!”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大將軍疲憊的道,原本尚還英氣的面容在短短時日內好似已經蒼老了二三十歲,“大姐兒已經不在了。孩子們總還要活著,你、你儘快罷。”

    梁太太這才曉得梁氏已經不在了,登時大駭,“老爺,你說什麼?大姐兒她、她……”

    梁大將軍背過臉去,兩行老淚順著臉頰慢慢滑落。

    洪熙帝說“一條賤命”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

    原本依然關著的就是妻子和大女兒兩個人,為什麼帝王說是“一條賤命”?原先他還只當自己是理解錯,期盼著能有不同的結果。如今看到只妻子一個人回來而大女兒不見蹤影,梁大將軍已然明白過來。

    那個名喚“阿瑤”的在大姐兒身邊伺候那麼多年,大姐兒處處為難她,讓她一點好日子都沒有過上。皇上怎會留下大姐兒的性命?

    想到女兒費心費力的當上侯夫人,最終卻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梁大將軍心痛之餘亦是自責。在外征戰多年,他到底是忽略了子女的教導。

    “快去罷。”大將軍有些無力的說道:“快去快回。”頓了頓又道:“倘若你還想要留下你自己這條命的話。”

    在這件事情里,皇上最痛恨的是誰,一目了然。

    定然就是那個幕後指使者。

    可是為什麼梁氏這個從犯都被處置了,偏偏重老太太這個罪魁禍首並未出事?

    想必這就是皇上特意留給梁家的“差事”了。

    既然事情是重老太太和梁家做的,那麼他就雙方都不會饒過。

    思及此,梁大將軍心中一驚,猛地站了起來。

    皇上是在他進宮前就已經將大姐兒處置了,且還留了重老太太的命。那麼是不是說,皇上一早就算準了他會進宮替髮妻求情,所以專門給他們安排了這一條路?

    梁大將軍越來越恐慌,最終長嘯一聲抬手重重的拍向牆壁。

    “作孽啊!”他老淚縱橫,“真是作孽啊。”

    自己苦苦征戰數十載,掙下汗馬功勞。結果自己多年的辛勞卻葬送在了妻子女兒手上。說起來好像他多年的辛勞像是個笑話。

    心裡悲憤之下,他又忍不住想,倘若沒有自己多年的功勞在身、倘若沒有皇上對他的那點情分,憑著皇上那般的震怒,梁家經此一事怕是要滿門皆亡。豈不是連髮妻還有其他孩子都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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