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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申機也半垂了眼。他記得,他當然記得。
“可是……”陸無硯苦笑,“母親應該再也不能生育了。”
陸申機猛地抬頭,問:“因為那次遇刺?”
陸無硯點點頭,“本來沒有那麼重,可是母親一日都沒有歇過。她的身子已經大不如從前了。您以前在軍中的職位一直空缺,母親這半年一直在栽培封將軍和陳將軍。可是這兩人並不能讓她滿意。我大遼與荊國之戰避無可避。父親應該清楚母親向來眼睛裡揉不進沙子,若到時候母親還是對他們兩個人不滿意……她恐怕會親自領兵出征。”
陸申機別開眼,眼中不由浮現長公主身上的傷。她曾跟他出征過,惹了一身的傷回來。那些疤痕盤踞在她嬌嫩的肌膚上,去不掉。那時候還有他護著她,可是如果她一個人……
陸申機不敢想。
陸無硯朝著他的父親深深彎腰。
“你這是幹什麼?”陸申機皺眉。
“兒子沒有立場要求父親做什麼,可是兒子心疼母親。到時候只有代替母親出征。”
陸無硯轉身走出涼亭,朝著方瑾枝大聲說:“瑾枝,走了。”
“哦!”方瑾枝把手裡正把玩的箭矢還給陸子境,小跑著追上陸無硯。
“三哥哥,你等等我!”她挽起陸無硯的胳膊,亦步亦趨地跟上陸無硯的步伐。
陸無硯牽著方瑾枝走到小徑的盡頭,穿過垂花門,便看不見了。陸申機收回視線,他在原地立了一會兒,轉身朝著馬廄而去。他牽了一匹馬,立刻出了溫國公府。他朝著皇宮一路疾馳,馬蹄翻飛。
等到他趕到皇宮的時候,正好是下早朝的時辰。他躲在宮門口的垂柳之後,靜靜地望著長公主的軟轎從宮中抬出來。小宮女掀開轎簾,長公主從轎子裡出來,換上另一輛馬車。馬車夫揚起馬鞭,馬車就朝著公主別院而去。
陸申機的目光一直凝在長公主的馬車消失的方向,不曾移開。
她又瘦了。
垂鞘院裡,方瑾枝抄了半天的《詩經》。她抬頭,望向不遠處的陸無硯。陸無硯斜倚著臥榻上的小几,一條長腿伸直,另一條腿微微彎曲。正垂首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卷,那是一本很舊的書,翻頁的時候都能飄出幾片紙屑來。
見他無暇顧及到自己,方瑾枝悄悄地又拿了一支毛筆。左右手一手抓了一支筆,同時抄書!
三哥哥居然讓她把這幾日學的詩抄十遍!十遍!
幸好……她兩隻手都可以寫字。
陸無硯又翻了一頁書,方瑾枝急忙將左手中的筆放下,挺著小胸脯一本正經地寫字。
陸無硯抬眼,瞧著方瑾枝假裝好好寫字的樣子,不由勾了勾嘴角。真當他是瞎的了。不過……算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陸無硯又低下頭,繼續看書。就當做沒發現他的小姑娘作弊。
果然,過了一小會兒的功夫。方瑾枝的左手又悄悄拿起了筆,雙手一起抄《詩經》。
一隻白色的鴿子撲騰著一雙翅膀,從窗戶飛進來,盤旋在陸無硯身邊。陸無硯抬手,那白鴿子才落在他的手背上。陸無硯將綁在白鴿子腿上的信札取下來。
看完了信札上的寥寥數字,他不由皺起了眉。
下午開始淅淅瀝瀝下起秋雨,並且越下越大。等到方瑾枝留在垂鞘院裡吃過了晚膳,外頭的秋雨已經逐漸演變成了暴雨。
方瑾枝將棋碗裡最後一顆黑子夾出來,她打著哈欠走到陸無硯身邊。
“三哥哥,你已經看了一天的書了。”她在陸無硯的身邊坐下,將小腦袋搭在陸無硯的腿上,又打了個哈欠。方瑾枝揉了揉眼睛,索性閉上了眼睛。
陸無硯低頭看她一眼,“困了?”
“嗯!”方瑾枝點了點頭,小臉蛋又往陸無硯腰間蹭了蹭,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
陸無硯知道,要不了一刻鐘,這個小姑娘必定熟睡。他不得不將手中的書卷放下,將方瑾枝抱起來。“送你回房裡睡,今天不回去了。”
每次趕上壞天氣的時候,方瑾枝便會宿在垂鞘院裡。陸無硯早就吩咐入烹給方瑾枝收拾出了一間屋子。雖然方瑾枝只是偶爾住一晚,裡面的布置倒是講究得很。家具都是新的不說,還都是陸無硯仔細給她挑的。
陸無硯將懷裡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又為她仔細蓋好被子,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夜裡,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雷聲轟鳴,像是一道凶兆。
方瑾枝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哥哥回家了,給她帶回來一捧紅豆糖。可是好多舉著刀的人衝進家裡來。哥哥用自己的身體護著她。
好多好多的血。
夢裡的她不停不停地哭,哭得聲嘶力竭。
哥哥笑著親了親她的額頭,柔聲說:“瑾枝不哭,以後要照顧好自己。”
哥哥身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來,落在她的身上,落進她的眼眶裡,她的整個世界就變成了鮮紅一片。她所見到的一切都成了紅色。
“哥哥,哥哥……”她使勁兒去搖哥哥的手臂,哥哥起先的時候還會一遍又一遍地回應她:“在,哥哥在這裡。”
可是後來無論她怎麼哭喊,哥哥都不再理她。
哥哥的手臂也晃不動了。她伸出小小的手去摸哥哥被鮮血染紅的臉。哥哥刀削般堅毅的側臉上像冰一樣涼。像父親、母親臨走的那一天一樣涼。
“哥哥、哥哥……”方瑾枝哭著喊。
她又伸出手去使勁兒拉扯著哥哥的袖子,紅豆糖從哥哥袖子裡的錦帕里灑落出來,一顆又一顆,灑落了一地。
“哥哥!”方瑾枝猛地驚醒。
方瑾枝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臉,她臉上的淚水還沒有干。方瑾枝抬手的時候,她右手手腕上的小金鈴鐺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來。這個小金鈴鐺的聲音很細微,平時不仔細聽並聽不見。可是此時在這寂靜的夜裡,她抬手時,小金鈴鐺發出的聲音是那麼大。
一聲又一聲,聽得方瑾枝心中不安。
屋子裡燃著的蠟燭快要燒盡了,方瑾枝抱著膝蜷縮在床上,被淚水浸濕的大眼睛望著半明半滅的蠟燭。那根蠟燭似乎隨時都會熄滅一樣。
方瑾枝突然很害怕,怕蠟燭熄滅,屋子裡漆黑一片。
燈芯炸響了一聲,方瑾枝雙肩微微顫了顫。她掀開被子下了床,連鞋子都沒有穿就小跑著衝出去。
“三哥哥!三哥哥,我害怕!”她一路小跑到陸無硯的寢屋,使勁兒敲門。
無人應答。
方瑾枝使勁兒將門推開,繞過雕著海獸的玉石屏風,衝到床榻邊。她掀開遮擋著架子床的純黑色幔帳,愣愣地望著空床。
“三哥哥……”方瑾枝失魂落魄地轉身,在寢屋裡找了好一通,才曉得三哥哥是真的不在。
她低著頭,望著牙白寢裙下露出的一雙小腳丫,心中頓時溢滿無措。大大的淚珠兒從眼眶裡落下來,落在她白皙的腳邊。
外面還在下著大雨,雷聲陣陣。
陸無硯寅時才歸。他將身上披著的蓑衣扔下,進到淨室里洗了個澡,才赤身裹著杏紅色的寬鬆錦袍回到寢屋。他剛走到門口,就發現他寢屋的門開了一條fèng。
他有些詫異地走進去,掀開遮擋著架子床的漆黑幔帳。
方瑾枝蜷縮在床角,抱著膝,小腦袋搭在膝蓋上。她呼吸綿長,已經睡著了,可是白皙的小臉蛋上還掛著淚珠兒。
方瑾枝睡得並不實,她睜開眼睛望著陸無硯,委屈地說:“三哥哥,你怎麼才回來……”
陸無硯急忙坐在床邊,將小姑娘撈過來,抱在自己懷裡,一邊給她擦臉上的眼淚,一邊柔聲問:“怎麼哭了?被雷聲嚇著了,還是做噩夢了?”
“我……我夢見哥哥了……”方瑾枝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好多好多血……”
陸無硯正在給方瑾枝擦眼淚的手頓了一下,他幾不可見地蹙眉,然後才低聲開口:“只是做噩夢而已,不用怕。”
方瑾枝搖了搖頭,躲開陸無硯的手,她將小臉蛋貼在陸無硯的胸口。一雙小胳膊環著陸無硯的腰,緊緊抱著他。
“三哥哥,我不敢自己睡……”
“好,三哥哥陪著你。”陸無硯擁著方瑾枝躺下,又仔細給她掖好被角。
他輕輕拍著方瑾枝的後背,不大一會兒,方瑾枝就睡著了。她就算睡著了,一雙小手也緊緊攥著陸無硯的衣襟,怎麼都不肯鬆開。陸無硯在外面忙了半夜,早就又累又困。方瑾枝睡著沒多久,他也跟著沉沉睡去。
方瑾枝向來醒得早,因為這一夜折騰得太晚。第二天她醒過來的時候,倒是比往常晚了一會兒。不過就算比往常醒得遲,也比陸無硯先醒過來。
她揚起小臉,望著身側熟睡的陸無硯。
眨眨眼,又眨眨眼。
陸無硯巳時才堪堪睡醒。他打了個哈欠,懶懶散散地睜開眼。入眼,就對上方瑾枝的一雙澄澈的大眼睛。
陸無硯愣了一下,他微微抬頭,瞧了一眼窗口灑進來的光,有些意外地說:“今天難得瑾枝沒有喊我起來。”
“三哥哥……”方瑾枝扁了一下嘴,“你每天起那麼晚是因為晚上睡得晚。我……我不知道……”
方瑾枝巴掌大的小臉上爬滿了愧疚,她低聲說:“我不知道三哥哥晚上那麼晚才回來,如果早知道三哥哥睡得那麼少,一定不會天天那麼早就吵你起來教我讀書……”
“要不然……”方瑾枝的聲音越來越小,“我還是去學堂讀書吧……”
方瑾枝已經覺察到了陸無硯好像越來越忙,原以為他白日裡辛苦。卻是不知道他夜裡還要出去辦事。想到這段日子,她每天早上來喊陸無硯起床,她心裡愧疚得不得了。
“沒事,三哥哥不困。”陸無硯含笑揉了揉她柔軟的頭髮。
他坐起來,身上寬鬆的袍子鬆開了大半,露出胸前大片的胸膛。他扯了扯衣襟,將胸口掩好,才掀開被子下了床。他向來不喜穿著衣服睡覺,昨日方瑾枝在這裡,他才穿著這一件寬鬆的袍子睡,著實睡得不算舒服。
經過一夜,他身上的袍子有些皺了。
他有些嫌惡地蹙眉。
“瑾枝,你先在這兒等我,我……”
“我知道,三哥哥要去洗澡!”方瑾枝打斷陸無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