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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入秋了,師太早晚念禪的時候可要注意了天氣。”方瑾枝起身, 拖著曳地的煙籠紅梅百水裙去將小軒窗關上。
她轉過身來,嘴角一挽,梨渦輕點,“師太可不許嫌棄藥苦!”
“我又不是小孩子……”靜憶師太連連笑了兩聲,才忽想起什麼。她走到一旁的紅木矮櫃前蹲下, 翻出一個小巧的妝奩盒。
方瑾枝歪著頭瞧她,有些驚訝地看見靜憶師太從裡面拿出一支梅花玉簪來。那玉簪用五片上好的羊脂白玉做成花瓣,又用三顆鮮紅的翡翠點在花心。
“挺配你今日的裙子。”靜憶師太走回來,將玉簪插在方瑾枝的發間。
方瑾枝提起裙角,轉了個圈, 層層疊疊的百水裙宛若流雲一般漾開。她微微彎著眉眼,笑問:“師太、師太,我是不是可好看啦?”
“你這孩子,哪有這麼夸自己的!”靜憶師太笑著瞪她一眼。但靜憶師太心裡也不得不承認, 如今的方瑾枝的確好看。
不笑時如雲之蔽月,皎皎嫻雅。而若她抿唇輕笑時,眼藏半彎剪瀲眸,眉梢眼角皆是驚艷。那凝脂皓膚的唇畔間,兩點淺淺的梨渦,再添一抹甜美。
才十二歲。
“師太,”方瑾枝挽起靜憶師太的胳膊,“我要走了呢,再遲了,二哥又要發脾氣了……”
眉心輕蹙,再癟一下嘴。
靜憶師太不由感慨:還是個孩子。
前幾日是榮國公的壽辰,方瑾枝作為方寶成的義女,也得回去給老爺子祝壽。方家挽留她小住了四日,今日才讓方今歌送她回溫國公府。方瑾枝聽聞靜憶師太生了病,便在途中順路來了靜寧庵。方今歌並沒有跟上來,而是去了好友家閒坐。約好了時間,方今歌再來接方瑾枝,將她完完整整地送回溫國公府。
靜憶師太親自送方瑾枝下山,方今歌竟是早到了。正倚著一旁的楊樹,漫不經心。眼角瞟見人影,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方瑾枝。
縱使離得這麼遠,縱使看不清方今歌的表情。方瑾枝也敢打賭這個二哥看她的那一眼,絕對翻了個白眼。
她拜辭了靜憶師太,帶著鹽寶兒走過去。還沒等方今歌抱怨呢,她先甜甜一笑,說:“都是瑾枝不好,讓二哥久等啦!”
方今歌瞪她一眼,說:“你就不能穿一件披風?再著涼了,母親還得怪我!”
方今歌這是在翻舊帳呢。只因前年的時候,方瑾枝從榮國公府回溫國公府的時候不小心著了涼,方家的大夫人就責怪了方今歌沒照顧好妹妹。
“是的呢,是我忘啦。下次一定穿得厚厚的!”方瑾枝笑得極為真誠。
方今歌頓覺沒勁,直接翻身上馬。
回溫國公府的路上,方瑾枝坐在馬車裡,偶爾能聽見沿街乞討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將馬車小窗邊的幔帳扯開一角,瞧著外面的情景。
皇城,還是那個皇城。
那些高門大院還是如往昔那般森嚴、雄偉。可是街邊卻多了許多流民。大遼和荊國的這一場仗,已經打了五年了。
當初長公主被擒,小皇帝不顧群臣死諫,立刻發兵。軍中正一品的大將軍之位一直空缺。小皇帝將聖旨下到溫國公府,卻找不到陸申機的身影。
長公主被擒,陸申機失蹤。民心不穩,朝中、軍中更是人心惶惶。小皇帝在陸無硯的勸諫下,決定御駕親征,以振軍心。
大軍齊發,行至邊境時,卻見一匹飛馳的駿馬奔來。駿馬之上的人伏在馬背上,死生不明。遼兵正要萬箭齊發時,被陸無硯阻攔。他縱馬前行,控制住飛奔的駿馬,也將馬背上重傷昏迷的長公主救下。
陸無硯領兵沿著駿馬來路追去,終於看見了被荊軍包圍的陸申機。他以一人之力抗近百荊軍,身上受傷無數,已是強弩之末,卻依舊沒有後退半步。
陸申機不能後退,不能讓這些人追上長公主。
幸,陸無硯及時趕來。
長公主被救回,朝中文臣武將皆勸小皇帝立刻收兵。小皇帝猶豫不決時,長公主從昏迷中醒過來,她下旨:“用本宮的假死激軍憤,再使荊軍輕敵,正是起兵良時。”
“陸將軍身受重傷,我軍無領兵之人啊!請長公主三思!”
長公主的心尖狠狠地顫了一下,陸申機從荊軍中將她救出去的場景立刻浮現眼前。她使勁兒閉了一下眼,將陸申機的身影從腦海之中趕走。
她沉著冷靜地調動軍中人員,封將軍、陳將軍皆升為從一品的驃騎將軍。又接連調升幾位軍中武將。最後,她不顧朝臣反對,將大遼的軍符交給了陸無硯。
所幸,陸無硯並沒有讓她太失望。
陸無硯布陣領兵的學問都是陸申機手把手交出來的。更何況……作為重生一次的人,前世的他最後可是統一了荊國、蕭國和宿國。
他自握了大遼的軍符,就以雷霆之勢攻敵。身上再無半分這些年曾留給他人的紈絝無能形象,反倒顯現出過人的軍事才能。
他的冷血與決斷,絕不像一個從未帶過兵的人。更何況,他領軍之時不過十六歲。縱使是當初被封為軍中神話的陸申機都沒有他身上的狠辣。軍中一時之間軍心大振,齊心攻敵。
“快中秋節了呢!”鹽寶兒拍了一下手,“回去就做月餅吃!”
“是啊,快中秋節了……”方瑾枝將窗邊的幔帳放下來,依偎在車壁上。她輕輕合上眼睛,回憶了一下陸無硯以前倚靠在車壁時的樣子,學起來。
她的三哥哥就快要回來了。
馬車突然晃動了一下,將剛要睡著的方瑾枝晃醒。方瑾枝茫然地睜開眼睛,一雙秋水眸里染著一絲迷茫的憨迷。
鹽寶兒急忙將馬車門推開一條fèng。
竟是幾個乞討的流民。
“走開!”方今歌皺著眉看了一眼身後的馬車。
“行行好,給點吃的吧!就算可憐可憐孩子們啊……”
方瑾枝從鹽寶兒推開的門fèng往外瞧。那一身襤褸的人,竟是個婦人。她身後跟了三個髒兮兮的小孩,瘦骨嶙峋。
“二哥,等一下!”方瑾枝摸了摸身上,一時無奈。她從來不喜歡佩戴過多的首飾,今天身上佩戴值錢的東西,不過手腕上的純金小鈴鐺,和發間的那支玉簪。
前者是哥哥留給她的遺物,後者是今日靜憶師太送給她的禮物。哪個都不能送人。
她不得不看了一眼一旁的鹽寶兒。鹽寶兒急忙從腰間的繡包里掏出幾塊碎銀,“奴婢這就給他們送去!”
“等一下!”方瑾枝剛想拿身上的錦帕,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跟鹽寶兒要了錦帕,用鹽寶兒的錦帕包起馬車裡的小桌上的一碟糕點,遞給鹽寶兒。
“喏,連這個一同給他們。”
鹽寶兒點點頭,這才將糕點和碎銀給了那個婦人。那個乞討的婦人最近沒少攔下富人家的車、轎,有的時候也能得點施捨,但是更多的時候會被驅趕,甚至挨打。
她捧著鹽寶兒給過來的碎銀和糕點,千恩萬謝。這竟是她自從隨著流民湧來皇城後得到的最大的一份施捨。
馬車繼續往前走,一陣風吹過,吹起馬車邊的幔帳,露出方瑾枝的側臉。
那婦人不由愣住了,她從未想過馬車裡的人竟是這麼個半大的孩子。馬車裡淺笑嫣然的方瑾枝簡直就是天之驕女……
她再回頭看看自己和方瑾枝差不多的長女,心裡一時苦澀。她急忙將錦帕攤開,將裡面的糕點分給幾個孩子吃。
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樣吶!
方今歌放慢了速度,讓身後的馬車追上來一些。
“喂,你都給他們銀子了為什麼還給他們糕點?那可是母親給你準備的!”
馬車邊的幔帳掀開,露出一隻纖纖素手,這隻手正拿著一塊梅花蘇遞到方今歌身前,方瑾枝躲在幔帳後面笑著說:“給二哥留了一塊呢!”
“我又不吃!”方今歌惱了。
這個方瑾枝明明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她總能笑嘻嘻地氣人!
“哦,那我吃!”方瑾枝將手收回來,咬了一口梅花蘇,“好甜!”
方今歌黑了臉,打馬往前走,不想再理她。
八月初十這一天,大軍歸城。
長公主別院裡,長公主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右臂的袖子給擼起來,露出貫穿整條胳膊的傷口。那傷口極深,手肘處深可入骨。
陸無硯將藥粉小心翼翼地灑在長公主胳膊上的傷口上。他不由抬頭看了一眼長公主,長公主合著眼,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就像不會疼似的。
陸無硯在心底輕嘆了一聲,用紗布將長公主胳膊上的傷口包紮好。又從入醫的手中接過湯藥送到長公主身前。
“母親,該喝藥了。”
長公主這才睜開眼睛,她沒有接陸無硯遞過來的湯藥,而是皺著眉看著陸無硯,有些擔憂地說:“無硯,這一次你的風頭太盛了。”
雖然五年前是長公主親自將兵符交到陸無硯手中,可是那也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的無奈之舉。這五年,陸無硯得了太多的讚譽,無論是軍中還是民間,這很容易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而且……
當初長公主將兵符交給陸無硯之後,就派精兵將小皇帝送回了皇城。畢竟國中不可一日無主,國中之事也需處理。
已經五年不曾見到小皇帝了。
長公主心裡十分明白,她不在宮中的五年,朝中一定會有很多人對小皇帝進讒言。
五年,誰能確定人心未變?
陸無硯知道長公主擔心什麼,他將長公主的袖子放下來。然後嘴角輕輕勾起,帶起一抹似有似無的冷笑,道:“母親,兒子自有分寸。您先把這湯藥喝了,好好睡一覺。畢竟,眼下沒有什麼比您身體的康復更重要。”
長公主點點頭,將苦澀的湯藥喝了,像喝水一樣。
當初長公主被陸申機救回時身受重傷,軍醫暗中調養了近一年,才使得長公主的身體痊癒。而一年後,長公主重新穿上戎裝出征,士兵知道長公主未死,將大遼的士氣帶到另一個高峰。
帶兵打仗的時候,受傷是必不可免的。這幾年,長公主的身上也受了不少的傷。而她胳膊上的這一條可怖傷痕正是在攻下荊國邊境三城時所受。
陸無硯等到長公主睡著了,為她蓋好被子,才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他剛走出長公主別院,就被從樹後竄出來的一道人影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