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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到了嗎?”沒有理會他的解釋,女人深沉的目光緩緩在樓上樓下表情各異的面孔上掃過。
天氣很熱,聚滿人的大廳更熱,然而鴇君卻沒來由地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梁骨直往上竄。她明明沒看他,但是他卻總覺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被她看透了,更不用說那一點齷齪的心思。
“呃,奴家看看……是,都到了。”不自覺又拿起手絹擦了擦汗,他臉上的妝有些糊了,眼角的皺紋便益發明顯起來。
兩個少年也被女子的目光所懾,不再多言,倚著欄杆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瓜子,安靜的廳內便只剩下磕瓜子的清脆響聲。
當女子的眼睛第二次掃過那些以各種各樣眼神看著她的小倌時,終於牢牢定住。
深吸氣……再深吸氣……
那是一個站在角落不甚起眼的少年,在接收到她炙烈而熱切的目光時,愕然之餘極細微地動了一下,巧妙地將自己隱於人叢中。
“我要帶他走?”閉眼,良久女子才指著那個藏得幾乎看不到人影的少年,一字一字緩緩地道。
磕瓜子的聲音停了下來,四周一下子變得落針可聞。
片刻,之前那倚窗的俊秀少年呸了一口,嘀咕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轉身走了。而與他同來的少年卻仍站在原地,看著女子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
被那一聲呸驚醒,鴇君笑得有些為難。“姑娘,各行有各行的規矩……”他可想不到以眼前女子的容貌會需要到小倌閣里買男人。
“要多少?”女子沒讓他說完,語氣雖淡卻不容拒絕。
睨了那始終悶不吭聲的少年一眼,鴇君皺眉:“這……那孩子……”雖然他在這裡也賺不了多少錢,但贖不贖身,也得他本人同意才行哪。
“他是個啞子。”站在樓梯上的美貌少年突然插話,語氣中有著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忌妒。誰不想離開這個地方,只是沒有機緣而已。若說jì女從良,或許還為世俗所容,但是小倌被男人買出去只有死路一條,走到哪裡都不會被當人看。他也算閱人無數,看得出這個女人與常來的那些客人不一樣,被她贖出去,無論是像男人一樣侍候她還是當一個打雜的小廝都比在這裡強。然而讓他惱怒的是,她竟然寧願要一個最下等的啞子,卻瞧也不瞧自己一眼。
女子一怔,眼神微柔,起身走到啞子少年面前。
“……跟我走!”素白的手伸出,她的眼中有著讓人不明白的殷殷期盼。
少年怔忡了下,遲疑地握住女人柔軟的手,為自己的未來做出了選擇。只是,那張臉上並沒有看到絲毫因這突然降臨的好運而升起的欣悅。
第一章(下)
賣身契在面前被燒毀,慕容展面無表情地接受其他人艷羨妒忌的目光。
一千兩銀子,他自知歡閣的寧月不值這麼多銀子,老鴇欺人而已。只是這女子不介意,他又何必多事。
從此,再也沒有了寧月,只有慕容展,這個被遺忘了整整四年的身份和名字。
回房收拾了兩件舊衣服,他跟著女子走出了歡閣,這個給了他無盡屈辱和折磨的地方。
走上大街,女子依然側身騎驢打傘,不同的是,這一次多了一個牽驢的少年,一個惹來眾人指指點點的少年。
“我叫與傾。”女子說,聲音出奇的溫柔。
與傾,這兩個字代表的是yín盪,妖孽,換男人如換衣服……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即使是市井小民也對這名字再熟悉不過。
慕容展聞言卻連頭也沒回一下,似乎那些與他毫不相干。
與傾低低地笑了,帶著些許遺憾。“這一次……會是你嗎……”看著前面少年瘦削的背影,她幾近無聲地喃語,深黑無際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亮光,隨即為淡淡的憂傷代替。她找得夠久了,久到快要忘記那曾經的刻骨銘心。
抬頭眯眼,赫然發現日頭竟已西斜,與傾也不急著離城,便帶著慕容展在一家客棧住了下來。沐浴畢,洗去一身塵勞,她正要歇下,隔壁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挑眉,暗忖難道那少年打算不辭而別……房門被叩響,打斷了她的猜測。
打開門,慕容展穿著單衣站在外面,長發披散在背上,泛著濕潤的光澤,顯然也是剛沐浴過。燭光下,那張清瘦的臉竟然隱隱透著些許魅惑。
將少年讓進來,與傾關上門回身,發現他竟然已走到床前開始脫衣服。心中暗嘆,知道他與其他人一樣想差了。
“先陪我喝杯酒吧。”走至桌邊,她翻起兩個杯子,淡淡道。
慕容展一怔,於是又將解開的衣帶系好,在與傾的示意下坐到了與她相鄰的那張椅子中。
“我在找人……”她說,專注地看著壺中涼漿般的酒液落進杯中,“你也許是,也許不是……來……”提起杯輕輕在另一個杯子上磕了下,她仰頭一飲而盡。
慕容展卻只是拿起小小地啜了一口,看她白皙的臉上浮起薄暈,心中頗為疑惑。
“你其實沒有一處像他。”垂眼,長睫在眼下落下一圈陰影,與傾的聲音溫柔中透著淡淡的無奈。不過是那一眼的似曾相識,便讓她著了魔般將他買下,或許真是尋找得太久了。
探手拿壺,慕容展將她杯中的酒斟滿。這是他第一次伺候女人,若對方強來,又或者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手法來凌nüè他,他還能咬牙忍下來。偏偏這女子似乎什麼也不打算做,反讓他不知該怎麼應付。
似乎感覺到他的不安,與傾微微一笑,“別太擔心,我沒什麼特殊的癖好。你且陪我一段時間,如果……”她頓了一下,卻始終沒說出如果什麼,顯然還是有所期待的,即使對方是一個比她小上好幾歲的孩子。
“你的賣身契已經燒掉了。”她這裡再沒有什麼可約束他的,所以如果他不願意呆在她身邊,她也不會勉強。只是這一點,與傾並沒說出口。
慕容展黑漆漆的雙眼一亮,但很快便消斂下去。他從十三歲被賣到歡閣,到如今已經四年,除了張開腿服侍男人,其他什麼也沒學到。沒有正常男人該有的力氣,沒有一技之長,若真離開眼前的女人,生存對他便是一個很大的難題。
我能一直跟著你嗎?他打了個手勢,問。
與傾偏頭,半天才想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地笑,“當然。”
“你識字嗎?”她舉杯喝酒,又問。
慕容展點了點頭,一直緊繃的情緒終於有些許緩和。
與傾笑。她似乎很愛笑。“我是一個浮萍樣的人,四處飄泊,你以後跟著我也……”酒水落入杯中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的笑突然僵住,一把抓住那隻為她斟酒的手。
慕容展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想要收手,才發現女人手上的力道雖不大,但是他卻怎麼也掙不脫。
那隻原本應該很修長好看的手上布滿了香疤及各種新舊傷痕。低咒一聲,與傾臉色有些泛白,她自然知道這是怎麼來的。
“這是你自己咬的?”指著大魚際上深深的咬痕,她沉聲問。
長期處在那樣的環境,慕容展早變得纖細敏感,輕易便捕捉到與傾聲音中的不悅。不知道好好的她為什麼生氣,遲疑了一下,他仍是點頭承認。他性子極硬,在面對一些粗暴的客人時,不願求饒,便咬住自己的手默默承受。
與傾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捲起他的袖子,毫不意外地看到那手臂上傷痕累累。可以想像,在他身上要找到一處完膚是不太可能的事。
閉眼,吸氣,她不知道心中的痛楚是因為這個認識不久的少年,還是因為那幾乎快要模糊掉卻已深入骨血的記憶。
“把衣服脫掉,躺到床上去。”再睜眼,她發出這樣的命令。
慕容展心中頓時涼透,眼中浮起一絲譏嘲,笑自己竟然會以為她和以往遇到的那些男人不一樣。
沒有理會他的想法,與傾走到床邊,從自己的包袱中拿出隨身攜帶的療傷藥,在床沿坐下。
少年的身型修長,因為營養不良,可以清楚地看出胸肋骨的形狀,他的皮膚白皙,卻由於布滿各種各樣的傷痕而變得慘不忍睹。那雙幽黑的眼平靜地看著她,裡面沒有害怕,只有認命。
“以後我教你一些防身功夫,就沒人能傷你了。”一邊將藥膏敷到那些未好的傷口上,與傾一邊道,只是這一次唇邊沒了笑痕,眼中沒了笑意。
清涼的感覺緩和了傷處的疼痛,慕容展先是錯愕,接著臉莫名一紅,扯過衣服蓋住了自己的下身。
也許,也許她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樣。那一刻,他的腦海中再次冒出了這個念頭。
顧慮到慕容展身上的傷,次日,與傾雇了輛馬車上路。本是流浪四方,原不必這麼急,只是人們的眼光比刀還利,她可以不介意,但是卻不得不為慕容展著想。
黑驢伴著馬車緩緩地踱出城門,慕容展揭起車後窗簾的一角,默默地看著這個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越來越遠,直到被起伏的山巒遮擋,才坐正身體,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她說他們要去汐陽。透過側窗,他看著那個撐著傘側騎驢的女子。和她處的時間越久,他就越迷惑。第一眼看到她,只以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不過是行事比較驚世駭俗罷了。但是現在他卻不再敢肯定她的年齡,那雙眼太過睿智深沉,完全不像是一個年青女子能擁有的。
感覺到他的注視,與傾側過臉,笑得溫婉。
慕容展臉微熱,忙收回目光,正襟危坐,耳中毫不意外傳來她撲哧的笑聲,臉便越發熱了,心裡卻無絲毫被取笑的惱意。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真沒注意到,只因馬車行駛的速度本身不快,所以他還是在外面響起說話聲時才發現馬車不知何時停了下來。窗外,幾十個騎馬的漢子形成了一個不大的圈子將他們團團圍住。
遇到劫匪了。他一驚,不自覺抓緊窗框,看向女人。
與傾仍撐著傘,臉上沒了笑容,卻也不見驚慌,只是這樣一眼,慕容展發現自己竟莫名地平靜了下來。
“小娘們,俺大哥看上你了,乖乖跟著爺們走吧。”一個粗豪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
透過車前的竹簾fèng隙,慕容展發現一直坐在馭者位置上的車夫已經沒了蹤影,只隱約看到那發話的人騎在一匹高大的馬上,身型像黑熊一樣巨大。
“我以為你們只要銀子……”與傾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財不露白,她自然知道自己在薊城的所作所為有人看在眼裡,所以也不是很意外會遭遇盜賊,只是沒想到他們會對她也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