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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我都夢到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他穿著手術服站在我面前,逆著光,微笑著叫我“潘先生”,沒有厭惡,沒有仇恨,溫潤的眸子如同暗夜裡的螢光,讓人砰然心動。
如果我知道我會如此天崩地裂地愛上他,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什麼是愛,我一定不會做出那麼多讓他痛苦讓我終身後悔的事來,我會學著像個普通人一樣約他看電影,帶他游車河,在生日那天烤一個不那麼漂亮的蛋糕與他分享,在水到渠成的那一天懇求他與我共度一生。
可是,沒有如果。
真愛一生是不是只能遇到一次?別人我不知道,對於我自己,恐怕是的。
六年了,我也曾經試著忘記他,我換了臥室,把所有他用過的東西打包鎖進地下室,找純情乾淨的男孩和他上床……但是沒有用,我忘不了他。
最終我還是將他留下的東西重又一一擺回原位,他用過的水杯,穿過的拖鞋,躺過的搖椅,甚至他看過的雜誌。
如果忘不了,那就記的更真切些吧。
“潘、潘先生,您、您好。”
突兀的聲音將我的思想拉回了現實,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忐忑不安地站在門口,身上穿著海瀾幼稚學園的教師制服。
“我敲了很久的門,一直沒有回音,我、我見門虛掩著,所以進來看看,對、對不起……”
“哦,不要緊,坐吧。”我指了指對面的座椅,這學園從海盛收購下來到現在已經三年了,我連股東大會都沒有參加過,教職員工都不認識我,見面難免侷促。
不過也許是我很少笑的緣故,這幾年似乎每個人都很怕我,連我那沒過門的未婚妻也是。
在感情上我不認為我還能再傷筋動骨地愛一次,既然如此,婚姻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項必須履行的職責,如果能支撐事業,也不算一無是處。
所以半年前我和北方娛樂的總裁千金訂了婚,這位以膽子大會花錢聞名女士脾氣還算對我胃口,起碼她愛好廣泛,喜歡旅行,不會把太多的精力放在我身上。
“這是您要的檔案。”女孩將一個文件夾放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說,“我們向日葵小班新學年招了二十一名小朋友,其中有兩名加拿大裔,一名美裔。”
我打開文件夾,翻了幾頁,便看到了那張酷似聶辰的面孔。
聶昊,英文名Rany.Neih,男,三歲,持美國護照,父親Alex.Nieh在麻薩諸塞州經營醫療器械。母親那一欄,是空的。
“您要找的是聶昊嗎?”女孩殷勤地問,“他是上個月才報名的,當時已經開學半個月了,算是插班生。”
“有關於他家庭的其他資料嗎?”
“哦,有家庭住址和電話。”女孩將一本親子聯繫冊遞給我,“還有上周他父親寫給我們的親子留言。”
翻開冊子,久違的熟悉的筆跡出現在面前,清秀,工整,很少使用連筆。
我曾經很詫異子南的漢字為什麼寫的這麼一筆一划,相反英語則寫的非常流利瀟灑,還能寫很複雜的花體字,帶著傳統的英式風格。
其實他很多習慣都很令人費解,也正因為此,時間越久,我就越覺得他像個寶藏,總能給我意外。
“聶昊好像是單親家庭,不過家境應該很不錯,每天都有保鏢和保姆接送。”女孩喋喋不休,“對了,有一次他忽然拉肚子,有個很帥的先生來接過他,聶昊叫他爹爹,但我看聶昊跟他長的一點都不像。他好像是個醫生,接了孩子以後馬上就給他做了檢查,還帶了藥來,在校醫室呆了一段時間,當時很多老師都跑去看他。”
時隔六年,我仍能在腦海中準確勾畫出他的樣子,那種沒有侵略性的美,溫潤和藹,帶著年輕男孩身上罕見的寬容,無論男女,都會被深深吸引。
“如果他是聶昊的父親,今天的親子會也許會過來。”女孩說。
“幾點?”
“下午三點半。”女孩看了看表,“還有半小時,您要旁聽嗎?”
“哦……不。”我合上冊子,遞迴給女孩,“你去忙吧。”
十月的M市天高雲淡,氣候宜人,窗外的天空與五年前那段做夢般的日子如出一轍,藍的沒心沒肺。
我點了支煙,站在窗口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平復自己雜亂無章的心跳。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他終究還活著。
確定了這個消息,我一時不知道該喜該悲,六年來那噩夢般的一天反覆在我的腦海中重現,我總是無法克制地不斷地想,那一天,如果我跟他在一起,如果我派了阿寬跟著他,甚至,如果我根本就沒讓他去掃什麼該死墓,那麼一切,是不是就能完全不同了?
然,現實殘酷,沒有如果。
即使他的死只是聶辰瞞天過海的障眼法,我也沒有立場再介入他的生活,說了要放他自由,就不該再出現在他的面前。
何況,我欠他太多太多,他救了阿傑,我卻費盡心機害他失去一切,愛情、事業,甚至性命……今時今日,我已經覺得,自己連跟他說句“對不起”的資格,恐怕都沒有了……
五點剛過,三三兩兩的家長從教學樓里散了出來,我下意識地搜索著記憶中那個熟悉的身影,不知是緊張還是期待,手心都出了汗。
終於,我看見了他,頎長的身材,挺秀的眉,清澈的眼,是他沒錯,上帝也不可能重複這樣的傑作,造出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我丟下菸蒂,打開窗,看著他沿著花園小徑走進了小操場,先是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而後坐在了一個紅色滑滑梯的台階下面。這個點兒離放學還有十幾分鐘,他大概是在等著接孩子。
坐了一會,可能是電話響了,他掏出了手機,遠遠地,我能看到他唇邊漸漸蕩漾起溫暖的笑容,那笑容一如六年前初見時的清澈動人。
不知道電話里說了什麼,他的臉微微紅了,抿著嘴笑了笑,捏了捏自己的鼻尖,而後合上了電話。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注視,站起身來的一瞬,他的動作忽然一僵,頓了頓,仰起頭,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跟他的視線對上的一刻,我如遭雷擊,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連呼吸都幾乎停頓。
他是個外科醫生,眼力好得很,這個距離,他一定能看的很清楚……
本以為那種愛戀牽掛,懊悔愧疚,經過時間的洗禮已經慢慢淡薄,起碼不會再如此撼人心扉,但真正與他四目相對,才發現早已深入骨髓,根本無法迴避。
子南……我無聲地張了張嘴,心中念了千萬遍的名字卻終究無法說出口,只能就這樣遠遠看著他,看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又也許只有一瞬,他忽然低下了頭,仿佛什麼都沒有看見一般,雙手插在褲兜里,面無表情地往教室走去。我看看表,正好五點三十,放學的時間到了。
想了想,我果斷地出了辦公室,快步往往教學樓跑去,這麼多年來,似乎從沒如此刻般焦急過,腳步輕快,毫不遲疑。
向日葵小班在頂樓,我到達的時候恰逢老師送學生家長出門,子南蹲在門口的鞋櫃邊,正在給一個小孩穿鞋。
那孩子大概三四歲的樣子,皮膚有些黑,頭上歪戴著一頂藍色棒球帽,笑起來嘴角有個酒窩,跟聶辰如出一轍。
近距離看,子南仿佛豐腴了些,臉色也很紅潤,穿著件簡單的黑長褲、白T恤,扣子一直繫到最上面,頭髮也理的規規矩矩,一如既往地保守持重。
聶昊咭咭咯咯跟他說著什麼,眉飛色舞興高采烈,他卻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只敷衍地應答幾聲。
給孩子系好鞋帶,他拖著他的手站起身來,跟等在門口的班主任道了再見,往電梯走去。
我下意識地跟了上去,在電梯門合上的一瞬抬手擋住了感應器。
門緩緩打開,我走了進去,仿佛早就預料到這次相遇一般,他沒什麼驚詫的表情,只淡淡看了我一眼,便好似陌生人般移開了視線,關了電梯門,按了一樓。
雖然他神情漠然,但我注意到他的臉色有些發白,拖著孩子的手也有些抖。
我知道他恨我,也怕我,如果我仁慈一點,此刻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但我無法忍受,我必須要真真切切看他一眼,確定他是他,確定他活的很好,確定那些曾經的折磨傷害,起碼,看起來,已經煙消雲散……
“爹爹,我晚上要吃糙莓派,你給我烤。”聶昊仰著臉看著子南。
“好。”他隨口應了。
“還要巧克力布丁。”
“不行,你的牙不好。”他面無表情。
“那我晚上不要一個人睡。”聶昊換了要求,這孩子跟他父親一樣,很懂得跟人談條件,“我要跟你睡,讓Alex去我的房間吧,我有很多變形金剛,都可以給他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