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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陛下指了指御榻畔的一張繡凳,待阿念過去坐了,方察覺陛下眼中亦似有微微濕意,顯然,這位陛下雖年紀較阿念略小几歲,但論及情緒的控制,是遠勝於阿念的。
阿念輕輕別開臉,低聲道,“我一直以為,陛下很好。”
有些人,你也許一生一世不願相見,但依舊是盼著他能好的。
陛下對於阿念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不同於陛下有著皇室這些血親,阿念的血親,除卻兒女,也唯有這麼一位同母兄弟罷了。
皇帝陛下這一生,聽過無數好話,但唯獨這樣一句“我一直以為,陛下很好”,不禁讓陛下動情。陛下輕嘆,“我這一生,生於王府,長於錦繡,後更是坐享萬里江山,雖與生母緣淺,也不算不好了。”
這個時候,能說什麼呢?
起碼,情緒收斂後,阿念是不曉得說什麼合適的。
於是,皇帝陛下說了,陛下道,“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我就是母后所出,後來,漸漸長大,方知,我另有生母。皇室之中,唯有生母十分低微,方會將子女由別的妃嬪養育。我是另一種情況,生母在生下我時已是王府側妃,只是,她不願意撫育我,母后不忍我無人撫育,遂將我抱至身邊養育。之後,我就一直留在母后身邊,生母一直對我非常冷淡。這種冷淡當然是有原因的,她很早就看出王府形勢,母后無子,偏生父皇對母后極為敬愛,到後來,更是不染二色,這就表示母后會對將來的太子人選產生巨大影響,我身為唯一養育在嫡母身邊的庶出皇子,雖則在兄弟中排行最末,卻因這個原因受到許多清流支持,只是,我畢竟不如王兄們年長,儘管是養在嫡母身邊,但,我因年紀的原因,終是最後一個入朝當差的皇子……”
沉默許久,皇帝方繼續道,“父皇病中,仍是在我與大王兄中難以抉擇。最後,父皇問生母與大王兄的生母蘇昭容,他百年後,當如何?蘇昭容未明白父皇之意,生母則立刻答,願陛下百年後相殉。隔日,陛下立我為太子。”
阿念頭一次聽說這等皇室秘辛,一陣徹骨寒意自脊背升起,他竟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皇帝陛下仿佛未聞,道,“有時朕時常想,朕生於這宮闈,未必有兄長生於民間更快活。”
阿念道,“收養我的人家很好,比我跟在她身邊要更好。”
皇帝陛下唇角微微勾起個弧度,道,“母后待朕也很好,她縱使留朕在身邊,依她的性子,也不會待朕如母后那般好的。”
兄弟二人又是一陣沉默,有一種感情,是不能訴諸於口的,就如同二人的生母這樣的存在,這真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甚至,其所作所為如果被剖開放到太陽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會批判這樣道德上有失的女人。如兄弟二人,各有機緣,最終一為帝王一為官員,甚至,在他們的生命中,各有合適人選充當了他們母親的角色。可是,親生母親的欠缺,是不是在他們少年時的偶然的一點不經意的時光中,會不會想起,如果我的母親,我的生母當年肯養育我,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哪怕沒有現在的權力地位,但,跟著生母,會是何等樣的人生?
這樣的想法,對於有恩於自己的養母自然不公平,可這種骨血里的牽絆,是真真正正存在過的。
沉默之後,仍是皇帝陛下率先開口,皇帝道,“父皇是看透了她。父皇過逝後,她哀求於我,不欲為父皇殉葬。如果我那時年輕些,怕真會允了她。”
“少年人與成年人,眼界是不一樣的。”皇帝似是感慨什麼,良久方道,“我原以為,我總較兄長小几歲,想來今生不必相見的。今我恐不久於人世,不得不召兄長相見了。”
阿念微微欠身,“臣實在惶恐。”
“兄長不必惶恐。你不在帝都,怕是不知曉我這裡的事。”皇帝那枯瘦的臉上逐漸浮現一絲帝王威嚴,他的聲音依舊不大,但就是有一種令人俯首的帝王的氣勢,皇帝陛下道,“朕有七位皇子,皇長子為曹淑妃所出,如今不過十二歲,其他皇子更小。皇后有娠,若皇后產下嫡子,朕會立嫡子為太子。若皇后產下公主,朕就需要在七位皇子中選一位。”
皇帝陛下話至此處不由微微喘息了一時,阿念知皇帝陛下接下來的話必是重中之中,不由正色恭聽。皇帝陛下略歇了歇,方繼續道,“如果皇后產下公主,朕就會立皇長子為太子。皇長子年紀尚小,一直由生母曹淑妃所養育,曹氏柔媚,做后妃還罷,她是撐不起一朝太后責任的。但,她身為新君生母,定會成為另一位太后,而且是對新君影響巨大的太后。朕,不能像當年先帝處置凌貴妃一般處置曹氏,那樣立刻會有人挑撥母后與新君的關係。母后對朕有大恩,新君是朕的兒子,朕不願看到這種局面。”
阿念哪怕一直在北昌府呆著,對皇家之事知之不深,到底不是笨蛋,他輕聲道,“皇后娘娘所懷,是一位公主吧?”
皇帝陛下眼中閃過一抹讚許,眉宇間卻又帶著深深遺憾,“如果夏神醫沒診錯的話。”
阿念心中就有數了,許多話並不需要訴諸於口,蘇家自太宗皇帝時就是帝都名門,不說蘇文忠公輔佐太宗皇帝一朝,而今蘇文忠公之子蘇不語就是刑部尚書,內閣為相。在北昌府的蘇參政,便是蘇不語長子。就是皇帝陛下的髮妻都姓蘇,這位蘇皇后得叫蘇不語一聲二叔祖,蘇家勢大,蘇皇后為陛下正宮,陛下哪怕已知蘇皇后所懷多半是位公主,但,一日公主未落地,一日不能明言立皇長子之事。
阿念心中已將蘇皇后排除在權利中心之外,他的大腦急遽思考,除了蘇皇后所懷為公主,陛下於皇長子這裡這般踟躕,恐怕還有一點,那就是謝太后與曹氏之間,恐怕並不算親近。
阿念有些不解,既然謝太后與曹氏並不親近,那何不立一位與謝太后親近的皇子為太子。
皇帝陛下似是看出阿念心中所想,輕聲道,“兄長亦是為人父母之人,長子並無過錯,以後兄長家族族長之位,難道不傳給長子,而傳給次子嗎?這讓長子以後如何自處?何況,皇家之事,千頭萬緒,如果沒有嫡子,讓母后來選,母后亦會選皇長子。”
阿念幾乎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謝太后與曹氏並無嫌隙?就聽皇帝陛下道,“母后就是這樣的性子,母后一生,都祟尚大道直行,母后這一生,都讓人說不出一個’不‘字?她所做之事,樁樁件件,都在這堂皇大道之上。當有一日,母后做出選擇,不必懷疑,這就是最正確的選擇。”
阿念就更不明白皇帝陛下找他來做什麼了,依皇帝陛下所言,只要有謝太后主持大局也就是了。
皇帝陛下望向阿念,沉聲道,“不論任何時候,兄長都要記住朕這句話,如果母后做出決斷,不要與母后對著幹,母后於朝廷之事,見解遠勝於朕。帝王至尊之位,更迭再所難免,但,朝廷不能亂。朕所言之事,不過是朕所慮之萬一,如果朕之後,這個位子有所動盪……”皇帝陛下輕輕拍一拍手下飛龍扶手,輕聲道,“那麼,請兄長將此信交予母后。”
一封信遞至阿念面前。
原本,阿念初見這位皇帝弟弟時,當真是心cháo激動,委實很有一番傷感。如今聽皇帝陛下一說皇家這形勢,先時阿念那些澎湃的情緒就漸漸平靜下來。尤其聽到皇帝陛下介紹他那可怕的嫡母謝太后,還有這樣的秘信,阿念真是不想接,覺著這事兒太複雜,自己可能管不過來。
只是,那隻握著信的手這樣的枯瘦,只餘一層青白皮掛在手骨之上,阿念心下輕嘆,這不僅是皇帝陛下,還是自己同母弟弟,他不能拒絕這樣的託付。阿念正色起身,雙手接過皇帝陛下這信,道,“只希望此信再無可用之機。”
皇帝陛下微微頜首,繼而道,“北昌府雖好,不過一隅之地,這帝都,方是風起雲湧之地。兄長在翰林做過編修,今你身居正四品,翰林侍讀也是四品銜,皇長子身邊還缺一位皇子師,兄長覺著如何?”
阿念道,“臣於帝都之事一無所知,陛下安排,便是最好的。”
皇帝陛下又道,“兄之長女,賜婚紀氏。朕聽聞,兄在北昌府,與蘇參政關係亦是不錯。”
阿念道,“臣曾與蘇參政同地為官,要說來往,是有一些,但也僅限於同僚之間的來往。”
皇帝陛下道,“蘇氏乃名門,不瞞兄長,我的皇后亦是出自蘇氏,當年還是皇祖父所賜親事。聽聞,蘇參政長女亦是閒雅閨秀,與兄之長子年紀相仿,朕欲再為媒人,不知兄長意下如何?”
阿念心知陛下這是想自家與蘇家聯姻,不過,阿念並未一口應下,他本就不是權臣心機,他道,“先時阿曦親事,也是她與阿珍少時相識,我們看阿珍長大,他們亦算是青梅竹馬。蘇家自是名門,只是不曉得蘇家意思,臣實在不好說,這親事,還得兩相情願,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