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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太太饒是多年曆練,也有些不自在了,不過,好在她也是多年官太太經驗,淡淡一笑道,“這是我思量不周了,以往只見老夫人設宴亦常如此,我便學了來。”
柳太太面色也有些僵了,她要掃一掃田太太的面子,卻並不準備掃余太太面子的,畢竟,余太太是巡撫太太,何況,余巡撫眼瞅就要致仕了,此次田太太設宴,余太太都借著年邁的由頭沒來。倘這般柳太太都要拿余太太作筏子,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畢竟,余巡雖將要致仕,到底還沒致仕呢。人家余太太根本沒參加花宴,你還要說人家,余家可不是吃素的啊。柳太太忙道,“老夫人出身名門,豈非我等可比?”
田太太微微一笑,“要說名門,我們這些人,哪個也不如柳太太的娘家衍聖公孔家的。聽說當年輔聖公主攝政之時,便是衍聖公上索古書千餘冊,親自尋來千餘能工巧匠,耗萬金織就兩件五色羽衣為輔聖公主賀壽。田太太娘家出身衍聖公門第,這樣的寶物都見識過,怪道一眼就認出這蜀錦呢。我想著,區區蜀錦,怕還不放在田太太眼中呢。”
田太太果然是有備而來啊。何子衿輕抿盞中甜酒,心下不禁想到自己壓箱底的有兩件朝雲師傅送的特耀眼特稀罕的衣裳,就因著太耀眼,何子衿因是小市民出身,慣是個藏富的,一直擱家裡就沒穿過。此時聽田太太提及,何子衿決定,這衣裳就留著當傳家寶,再不能穿的。不過,說來,聽田太太說衍聖公府孔家舊事,便是何子衿也覺著,這孔家也挺會拍輔聖公主馬屁的啊!朝雲師傅離開帝都多少年了,公主府多少奇珍異寶都未帶,倒是這兩件衣裳一直留在身邊,可見這兩件衣裳之不凡。
再者,衍聖公府這般有錢,柳太太這種處處節儉啥的,叫人聽來就有些作態了。的確是,你要是出身寒門,真沒銀子,穿得尋常些,倒也沒什麼。就柳太太這裡,娘家大富,硬說自己身上穿的衣裙不如擋風的蜀錦貴,這可真是……裝啊……
柳太太估計道學時間久了,面兒上很快恢復了古井無波,一幅正氣凜然之態,道,“輔聖公主與國有功,孔家為輔聖公主賀壽,便是傾了家也情願的。唉,只是,我等平日間一言一行,皆被百姓們看在眼裡的,不說百姓,便是下頭的官吏們,倘上頭人奢華無度,他們未免有樣學樣了。要說好衣裳,我也有幾件,只是我家老爺一府之長,便為以身作則計,也不好成天綾羅綢緞,珠環翠繞的。”說著,柳太太還點名了,“如江太太這般雅致,就很好啊。既不寒酸,亦不華麗,恰到好處。”
何子衿鬼精鬼精的,哪裡肯叫柳太太當槍使,笑道,“您過獎了,我娘家出身尋常,不怕諸位笑話,我就是個暴發,哪裡懂什麼雅致不雅致的。”
田太太微微一笑,望向何子衿身上的輕紫衣裙,“江太太素來愛說笑的,說來,咱們幾個身上這衣裳,都不若江太太,江太太這裙子,瞧著尋常,卻是今年織造局貢上的新品。”田太太娘家是管著織造局的,官職不高,委實肥差,田太太於衣料上的眼力是極佳的。現在北昌府榷場上最大的綢緞莊,就是田太太的生意。田太太有幾匹與何子衿這個料子相仿,但也只是相仿罷了。
周通判太太正坐何子衿身邊兒,傾過身子去瞧,道,“這上頭我不如田太太,說來江太太這衣裳,尋常要看,只看出好看來,要說好看在哪,我卻是說不上來的。”
何子衿做過六年的縣尊太太,深知人不能太慫,你要是慫了,人人都覺你好欺。何子衿便輕描淡寫道,“我也不懂什麼衣料子,長輩所賜,我又見正合時令,就裁了兩身衣裳穿了。倒不曉得是這般好料子,在這料子上頭,我們都不如田太太。”這話頭便又轉到了田太太這裡。
田太太笑,“自來是賣油的娘子水梳頭,懂不懂得,有的穿的才是福氣。說來,我們上了年歲,這樣鮮亮輕盈的料子,也就是江太太穿出來正好看。”就何子衿這一身衣裳,田太太也不會拿捏她什麼的,反是順著這話贊了何子衿一句。
何子衿笑道,“我這年輕的,也就剩個年輕了,我倒是羨慕諸位前輩,這樣的閱歷,才有這樣的睿智。今天就借田太太的美酒,我敬前輩們一杯,以後還得你們多指點我,多照顧我些。”說著舉杯,自己先喝了。
何子衿是剛來北昌府沒多久的,與諸人無甚利益紛爭,今柳太太、田太太都拿何子衿說事兒,何子衿也不是個好拿捏的。不然,就她那衣料,說是長輩所賜,可見這位江太太起碼是有個了不得的好長輩的。於是,紛紛給她這面子,大家一道喝了一盞。
杜提學太太道,“今日天氣晴好,只吃酒,未免乏味。”
田太太已不再與柳太太做口舌之爭,笑道,“正叫了一班小戲,咱們好一道聽聽。”說著,大家吃酒聽戲則罷。
待得酒宴散去,何子衿與她娘沈氏同坐一車回家,沈氏在車上就說了,“我看,這柳太太與田太太似是不大和睦。”
何恭屬於府學部門,最大的上司並不是柳知府,而是杜提學,故此,柳太太設宴,並未請沈氏。沈氏也就於柳太太這人知之不深,今日田太太設宴,沈氏在受邀之列,沈氏也就看出了一二。何子衿輕聲道,“還不是都說余大人之後田大人要上位麼。”
沈氏道,“田參政已是從三品,柳知府不過從五品,這還能爭?”官階差四級,好不好!在沈氏看來,這四級,不亞於天差地別了。
何子衿道,“柳知府出身帝都柳氏,柳氏族長現居靖南公之位,這位靖南公身上還有伯爵爵位,權柄赫赫。柳知府未嘗是要把田參政弄倒,不過,他也絕不會如前任張知府一般。”
沈氏聞言有些明白了,又擔心閨女,“今天田太太柳太太都拿你這衣裳說事兒,這樣,以後你豈不是不好做人?”女婿官居正六品,說來,既不若柳知府,更比不得田參政,兩家都惹不起。沈氏不禁有些惱怒田太太柳太太,你們較勁兒,拉扯我閨女做甚!沈氏道,“都不是個好的!”
何子衿笑道,“咱們反正位小職低,不出頭就是,待得田參政與柳知府爭出個高下來,就好做人了。”
沈氏嘆道,“這做了官,事情就是多。”
何子衿也嘆,“是啊。”
索性不再說這些煩心事,何子衿打聽起余幸的身子來,沈氏笑道,“這北昌府,倒是有一樣好處,倘要是在帝都,這會兒正是大暑天,身子沉了就受罪。咱們北昌府,正是不冷不熱的,阿幸現在懶怠出門,除了去親家那裡,要不就是去你那裡說話,再不去別的地方的。她算著是八月的日子,產婆已是請好了的,我想著,到七月就接產婆到咱家住著,這頭一胎啊,得提前準備。”
“很是。”何子衿同她娘說了一路,到她家時,她便先下車了,沈氏還叮囑她,“回家多歇一歇,你今日吃酒不少。”
何子衿應了,看她娘的車走了,她方扶著小河進了門。
今日一席酒,何子衿倒還好,倒是兩位當事人,田柳二位太太,回家都不大清靜。田太太說柳太太,“怪會裝腔作勢的假道學!只恨不能學了街上的乞兒穿了破爛衫在身上才好!”
柳太太恨聲罵道,“真箇暴發之家,見天個就是這個衣裳那個料子,恨不能別人不知曉她娘家是妨紗織布的死暴發!”
這是回家的火氣,一時發散出來,心裡也還好過了些。待得家裡男人回來,自是又有兩篇話要說。
田太太就與田參政道,“真真箇好笑,這柳太太但凡說話必以聖人後人自居,我用個蜀錦,就說我奢侈,誰不知道他衍聖公孔家當年為了給輔聖公主賀壽獻的那五彩羽衣價值何止萬金!真箇丈八的燈台!還說我奢侈!”因著田太太娘家是干織造的,於這些衣料啊織物啊啥的極有見識,故而,於衍聖公家這檔子舊事也是曉得的。
田參政能做到從三品參政,於官場舊聞頗有些見識,聞言道,“可不就因著這個麼,當初輔聖公主過逝,孔家怕太宗皇帝計較先時輔聖公主之事,孔家立刻就換了臉,可是沒少落井下石。太宗皇帝時便因孔家反覆,不在待見他家。”
田太太哼一聲,給丈夫遞上一盞溫茶,道,“老爺可是不曉得,現在柳太太可不說她娘家反覆,人家說,公主功高,便是傾家孝敬也不為過。我呸!”
田參政譏誚一笑,道,“你當柳太太為何現在又說輔聖公主功高,還不是因著太后娘娘麼。”謝太后畢竟是輔聖公主嫡親的外孫女。
田太太自是看不上柳太太這等裝腔作勢之人,她眉梢輕皺,道,“我早就想同老爺說了,江同知太太到底有什麼關係,以往她在縣裡,也沒大來往過。今她這隨江同知來了府城,好幾回宴會見她身上那衣裳,都是如今宮裡上等所貢衣料。這樣的好料子,也就是太后、皇后、公主們有,略低階的妃嬪都不一定有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