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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擅飛白體,寫得與我居然有點像。成為我的皇后之後,我第一次讓她幫我寫草詔時,發現她盯著詔書,雙眉微微蹙了一下,眼裡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終於知道她像誰了。
她與母后一樣,都是適合掌握權政的女子。
我從此對她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與敬愛。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自從明道元年趙元昊自立為王以後,幾乎年年大舉進犯,在我一朝,眼看國土流失。
朝廷養兵一百多萬,卻每次都大敗。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財富要守,而叛軍沒有什麼負擔,想打哪就去哪裡。攻下了就有大批財富、美女。我們沒有足夠強健的戰馬,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平原上仰攻占有地利的騎兵部隊,失敗也是可以預見。
朝廷里於是越來越的講到議和。
我委實是猶豫了好久。那段時間我常常夙夜不寐。十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恨我朝的軟弱,中原的地方從未如此狹小過,連燕雲十六州都落在遼人手中,以至大宋連快馬都養不出。
小的時候,曾經迫切想過自己將來的作為,以為只要有心志,我是皇帝,自然能將整個乾坤扭轉。
現在才知道,想像與現實是不一樣的。君王的功業,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僅在陝西一地,和時每年軍費二千萬貫,戰時三千三百萬貫。高出一千三百萬貫。而假若與西夏遼國和議,朝廷每年付出的僅僅是三十萬貫。大宋每年賦稅收入在一萬萬貫以上,三十萬,微不足道。
可一國的尊嚴與百姓的安定要怎麼比較?
到後來我自己也心虛了,某一夜出宮去,在樊樓前的那個棚中吃了一碗圓子。
圓子已經漲到五文,吃的人只有我一個。老人氣色越來越差了,談到米價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漲到兩千九百文,他的圓子連本都收不回了。
「怎麼活下去啊。」他搖頭說,「只好早日收拾了這攤子回去了。」
旁邊攤子的人問:「回去幹什麼?種田?今年又要加賦,你看這戰再打下去,明年還要加。外面到處災荒,在京城能呆著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時,把那些勸和的奏章翻出來看了良久。各地叛亂、兵變,一年多於一年。這沒有勝算的戰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
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於是與西夏訂立了和議,每年給大量銀、絹、茶。對遼也是增納歲幣議和。
內心,畢竟是不服的。
只是開始明白了,要與外敵相爭,應該從內里開始著手才好。
慶曆三年,我任用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執政,希望對吏治作一些整頓。我想整個大局發展安定了,對外厚積薄發總是好的。
的確是有作用的,但是無法避免觸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
扣給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會相信。但是,當整個朝廷都開始附和,那就不在於他做了什麼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麼事。
而我偏就生了軟弱的性子,沒有辦法指所有人悖逆。
慶曆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布廢棄慶曆新政的詔書由天章閣擬好,呈在我的面前。
我盯著那詔書,聽外面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終於還是閉了眼,把玉璽往上面印了下去。
閻文應捧了詔書出去,等候在外面的眾臣跪伏下聽閻文應宣讀完,齊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這輩子人生,大約終於還是失敗的。
回宮後聽說伯方在母后山陵代我守了那麼久,現在鬱郁成疾,已經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訊,居然心裡一慟。我雖恨他把艾憫和我的事情泄露給母后,使得我們分離五年。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長大的人。我十三歲那年,在寒夜裡等艾憫到幾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臨終時,請我們代為向皇上呈上這個。」報信的人把東西遞上,閻文應接過,轉呈給我。
細密縫死的錦囊,被拆開後,只有一顆珠子。
銀白色的橢圓珠子,觸感冰涼,透進我的脈絡,一直冷到心肺間。
他居然忤逆了我,沒有遵我的旨意把這珠子連同仙瑞池深埋。
他為什麼要把這珠子偷偷留下?
我當時不是說,我要讓艾憫死在這裡嗎?
莫非,連他也知道,我最後留下的,除了回憶,將什麼也沒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在半夜裡醒來,突然想要吃一碗羊肉。
一個人在燭火下坐起來,本想叫閻文應去傳尚食局的人,轉念又想,還是算了。宮中一時隨便索取,外面就會成慣例。今夜要一碗羊肉湯,以後就會夜夜宰殺,一年下來,就要數百隻。若形成定例,日後宰殺之數更不知如何算計。現在羊價絕高,肉一斤錢七八百。何苦為我一碗飲食,創此惡例。
在暗夜裡坐了許久,起來站窗前看外面。
雨已經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師門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蒼白。
它是註定孤獨的。因為沒有陪襯,才能夠在周圍的黯淡星星中光芒奪目。
北落師門,兵動之星。我小的時候,曾以為自己會有挾北落而席捲北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