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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長長的一條路,走得我幾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邊,一直都握著我的手。我像溺水時抓緊一根稻草一樣,抓著她的手。
與我十三歲時一模一樣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驗看了我的令信,放我們進去了。
打開平時緊鎖的神門,荒涼的一片黃土地,站立四個內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寢地宮。圍繞地宮四周的是陵墓宮城的神牆,神牆方正,四隅有角闕。
父皇在這裡十年,我卻到現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樣子。
我跪下,朝陵寢三跪九叩。
她側身站在旁邊,等我結束,伸手扶我起來。
到側殿,裡面冷冷點著幾枝白燭,掛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
大約封誥還未到,所以還沒有妃子的禮儀。
我腳步虛浮地踉蹌撲到梓宮邊,去推那蓋,卻推不開。
旁邊的守陵使看我許久,不很願意地問:「幹什麼?宮裡還要驗屍不成?李順容真的死了。」
她給他們塞了點銀子,他們才下去了。
她拿旁邊的燭台尖端把蓋子撬高一點,我用力把棺蓋抬起,靈堂幽暗,她拿了只蠟燭,舉在手上。
我就著那些亂跳的燭火看自己的母親,多年前那個和我一樣無聲流淚的人,走的時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這裡無聲無息地耗盡了所有的人生,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她無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去世,她的雙眉呈微微下垂的樣子,下巴上,左靨有小小一點酒窩,與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說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歡喜還是在悲哀。
我小時候的記憶,從來沒有她。
父皇那些嬪妃,花一樣簇擁,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沒有見過她。也許她一直都在,可從來都是沉默地,規矩的,連一支巧妝宮花都怕逾越,所以我從未在大群鮮艷里看到她?
她若永遠都是一個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麼發現她?
她的人生,為何會是這樣?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說:「罷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與她一起將棺蓋蓋上,聲音一落,我的母親就沉到黑暗裡去。
我的心也似乎被蓋在了黑暗裡。
出了嵩山,那馬車在等我們。我們上去,坐在裡面,相對無言。
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一路上荒草間奠紙亂飛,處處野墳頭都頂著黃表紙,那紙在風裡簌簌抖動,顯得那些墳墓比平時還要淒涼得多。
只有幾樹桃李花偶爾在幽暗山色中明滅一下。
那鮮亮的顏色讓我心裡大慟。
「你的家裡,是怎麼樣的?」
她輕聲說:「我父母親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讓自己虛弱下來。
「我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媽媽知道是雙胞胎,就給我取名叫艾憫……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寫下自己的名字。
艾憫,這名字生生寫到我心脈里去。
「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媽說,天下熙攘,皆為名利。我們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說。
我木然說:「原來你有個雙胞胎妹妹。」
「沒有。」她低聲說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沒了,因為我和她在母親肚子裡爭營養,她輸了。」
我們靜默良久,聽著那馬蹄聲起落。
她緩緩說:「所以,我現在每一刻都想,無論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寵兒才能擁有的。不是幸運兒,得不到這些。」
我也不知道如何說,只能默然。
她低聲安慰我說:「你現在先別想以後的事情吧,先想想等會與太后見面時要說的話。」
我想一想近的事情,那些搖搖欲墜的不安定,卻撲下來湮沒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親口宣布封我母親為宸妃,面對那些知道這事情的人……我該用什麼表情去講?他們要是可憐我,我怎麼辦?」我虛弱地問她,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也不知道。
我們茫然無措地在這搖晃的車上,不知道這路該到哪裡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見那些大臣,母后,身邊的所有人。我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來……還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親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可是,原來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與母后沒有瓜葛的人……我以後若不學著與母后相爭,我也許……就是章懷太子……是前朝中宗李顯,是睿宗李旦……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怎麼學會和母后抗禮?」也不知怎麼整合句子,就破碎一樣地對她講。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邊。
「要不你帶我去你那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幫你養蘭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腦子一片滾燙混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拉著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伸手摟住我的肩,低聲說:「你難道真是個小孩子?……你哪裡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裡?」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是正統的皇帝,擁戴者自然有正理,何況你的母后在朝中掌權多年,免不了結下諸多反對者,你已經長大,她不會是你的對手。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