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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你在地方上能做出政績的話,將來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勵。」
「是,臣遵旨。」
等他走後,我起來在宮牆邊隨意走動,聽到外面一片喧譁聲。
「據說近日天氣回暖,城南的杏花開得雲霧一樣,滿城都是去賞花的遊人。」伯方在我身後說。
「反正下午無事,我們也學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裡來的興致。
宮門口的人對微服的我們視而不見。只有兩個禁軍護衛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面。我現在出宮雖不敢頻繁,但偶一為之,母后權當作不知道,而後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邊勸諫幾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親政,宮中的事情並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這大把精力是無法在這樣的宮城裡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對作為默許。
也許人生就有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我以後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變的。
只是當時,卻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開得越發濃烈,那些花瓣象冰綃裁剪碎了,輕不勝風,我的袍袖一動,花瓣就在氣流中輕慢旋轉著撲到我懷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瓊瑤。
春日的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
真好的天氣。
滿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紅粉。遙目遠觀,前面還是蕊朵鮮明,最遠處,連顏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隱約的一些花意在。好象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紅的顏色沉澱下來,深深淺淺,綿延到最盡頭。
花下遊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只有偶爾才有一角衣裳在緋紅的間隙中一閃而過,又馬上淹沒。
「居然會有開得如此熱鬧的花!」我感嘆。
伯方忙在後面說:「皇上聖明,天下祥瑞……」
「這杏花開關祥瑞什麼事。」我立即止住他說話,看前面就是個短亭,便說:「我進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才發現亭後是股小小清泉,有個女子在水邊接水。
我剛好也覺得口渴,隨口就說:「伯方,弄點水過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掃了那女子的後背一眼,發現撒在她淡綠春衫上的頭髮,不象一般姑娘那樣整齊濃密,居然薄薄地,長短不一。
我覺得這頭髮讓我的記憶里有些東西觸動厲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艷艷地燒在眼前。
那個懷抱,白蘭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無意識地急促起來。
那個女子端著一葉水回過頭,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這短短一剎那的流眄間,我卻像失掉半世年華。
那些步天台上的風,突然又呼嘯而來,在這樣春日的繁花中,攪得我十四歲以來的日子分崩離析。
所有過往一切,錯亂地在我面前閃現,我頰上的溫暖觸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蓋,燈火前她透亮的嫣紅臉頰,撲在我身上時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邊,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著碧紗的輕語,她笑起來時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煙花下,她的臉,紅色,綠色,黃色,紫色。
五年,在御溝的雨中我們分離,就象永別,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覺得我已經迅速脫離了少年時代,再也沒有力量上那樣寒冷的地方守侯,可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容顏,就象停止在我十三四歲里的,孩童時無知的夢想。
她看見我了,神情不定地遲疑了許久,終於詫異地問:「難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邊低聲說:「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這麼大了?」她又驚又喜:「我都忘了你會長大!以前我離開時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聲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長成現在的模樣。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居然還是以前的口氣,以前一樣的微笑,眉宇清揚地看著我。
這眼睛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
眼前這如花容顏,是我年少時豁出命來喜歡的人。
那永遠都是年少輕狂才有的剜心之舉,我這輩子大概也只能是為了她那一次。在這麼久遠的等待中,當時悲哀的疼痛勉強已經結了不能觸碰的疤痕。可是現在,這不期而遇又扯開了一道口。
胸口一涼,原來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動的說話中濺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為我去撣水珠。
其實已經滲進去了,沒有用了。
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顧貪婪地看她的容顏,沒有變,她似乎只是過了幾天,什麼都沒有變,而我,似乎也只有過了幾天,也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子,依戀地讓她在自己的胸口輕拍。
那樣的眉眼,只有她一個人擁有的,現在,終於又出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嗎?」她把左手的小荷葉托起來,笑吟吟地問我。
我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訴她點什麼,關於,我終於長大,關於我的等待。關於我再也不想讓她離開。
她卻眼睛一轉,看向我的身後,對那裡說:「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嗎?」
我回頭看,原來是趙從湛,他看見我了,馬上跪下叩見。
我示意他起來。她把荷葉遞到我手裡,輕輕走到趙從湛身邊,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裡一枝杏花取了過去,在鼻下輕輕地聞了一聞,抬頭向趙從湛淺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