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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心裡疼痛已極。
許多幻象在眼前一閃而過,快得讓我無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罷離席,依例攜內宮人去積慶殿祀真君。
一群人從內宮城出來,出到外宮城,守衛開了重門,車馬磷行。
積慶殿在廣大平場的右側,左側就是司天監,外牆內高高的步天台直上雲霄。從這裡看去,那裡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陰暗天色里看不大仔細,輪廓霧靄。
我盯著那步天台看了一回,那裡是我少年時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我們最好的時候。我們初次相見,就是在那上面。當時我能用一年來等待一次見面,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假若我們就停留在那樣的時間裡,沒有逾越,沒有另外的所求,也就沒有現在的求之不得。也許對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那是她以前來我們這個世界的地方。
轉頭看她在遠遠後面的車上下來,在燈火下,她安靜揚頭看步天台,此時風露滿天,她身邊海棠紅色白色鋪陳,如雪如霧。夜風裡一切都淡得幾乎沒了顏色,只存了隱約的輪廓,月華冷淡。
良久,她把頭轉回來,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輪廓上,蟲蛇般青色逶迤,尤其淒清。她伸手去撫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經開遲了,經她手輕輕一撫摸,那些嬌艷的胭脂色,從她的手裡散落下來。就像我們的年華,這樣在她的指尖散落下去。
窗外一聲尖銳的聲響,鑽刺直上空中。
我們下意識地從窗口往聲音的來源看去。是步天台。
在十四將圓滿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頂端處有煙火沖天而起,在天空中萬千光彩迸射,交織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密密地斜穿成一張光網,每個交叉點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線四下炸開,鵲尾一樣漸隱。
照亮整個禁苑。所有人屏息靜氣。
我看著這天空中盛開出的嫣紅光芒,驚愕得不能自己。
我十四歲時,見過這樣的煙花,是她從自己的世界帶過來的。
外面有人驚呼出來,問:「你要到哪裡去?艾姑娘……貴妃……」
我大駭,急奔出殿。隱隱看見前方闊大的平地上,有個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隱約了影跡,像要被黑夜吞沒一般。
周圍所有的內侍守衛全都因為不知所以然而沒有追上去,只看著她在煙花的絢麗光芒中飛奔。
我突然想到張清遠那一夜對我說的話:「艾姑娘現在……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
「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原來……如此。
我在周圍一片沉寂中,順著她的去向,用了所有力氣向她奔跑。
聽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幾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論是狐狸,是蛇妖,還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現在,她要離開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風裡飛卷,一路上那九行金釵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閃了一閃就墜落在地上,那頭髮全在身後糾纏繚亂。
她提著裙角,輕紗的服裳在她身後被氣流扯得筆直,飛雪一般。
她就像挾風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拼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階盤曲環繞上高天,她向上面奔跑,我緊追上去,她漸漸氣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艱難地在轉彎處伸手過去,觸到了她後背。
只要我收攏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
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邊成為屍體。
只要我收攏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萬千顏色剎那閃現出來。
那白色的是我們坐在步天台上,潔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遠的底下。
青色的是上元時節那雪柳在鬢,柳梢的青氣暗澀。
粉紅色是重逢時那些杏花斜里橫里繚亂,顏色淺紅深紅,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
艷紅的是趙從湛的血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腳下流淌過來。
銀色的是我抱著她在蘆葦中,周圍全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
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風捲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盪開,激得她髮絲和裙袂高高揚起。淡紅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著怨恨生根。
十年來所有色彩,斑斕鮮亮,全都在我面前傾瀉而下。
我的手沒有合攏,夜風就這樣冰冷地從我的指縫間穿過去。
只一剎那的恍惚猶豫,我最後的機會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那顏色是冷的,一直蔓延到全身。
忽然就覺得疲倦。疲倦得幾乎心力交瘁。
那感覺,大約和心灰意冷差不多。
我邁完最後一級石階,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蕩蕩。
什麼人也沒有。
她就這樣消失了。
我木然地在步天台上走了幾步,靠著軌天儀坐下,月光從後面打過來,圈軌層層疊疊,光線與陰影疊加。眼前光斑跳動,隱約就是她在對我笑,狐狸樣的清揚眉梢。第一次見面時肆無忌憚的笑聲,響鈴一般。